裴嘉松很清楚,“浩盛地产”能走出清城那个小地方,来到广州这个一线城市开疆拓土——林彩霞居功至伟。
从前期的人脉引荐、市场调研,到中期的资金筹措、资源整合,再到最后与赵总的关键谈判,几乎每一步都离不开她的运筹帷幄。
尤其是惠州这两个项目,原本是赵总手上的烫手山芋——位置偏远,配套不全,但体量巨大。
年前,赵总因为资金链问题急于脱手,林彩霞看准时机,以极优惠的条件为裴嘉松争取了过来。
“位置偏是暂时的,轨道交通规划已经出来了,未来三到五年,那里就是新中心。”
“吃得下,你就能上一个台阶;吃不下,你就永远困在清城。”
在裴嘉松犹豫的时候,是林彩霞的这些话给他吃下了定心丸。
裴嘉松知道她说得对。
这是他等待了太久的机会,一个真正能走出清城、凭自己能力打下一片江山的机会。
就在这几天,图纸在办公桌上铺开,宏大的蓝图让他心潮澎湃;合同条款逐字敲定,每一个数字都关乎未来;
一场接一场的应酬酒局,虽然疲惫,却也让他感受到权力和人脉扩张的快感……
他的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升腾。
而那个远在北方小城的家,在这样眩目的光芒和急促的节奏中,似乎渐渐褪色,变得模糊而遥远……
即便偶尔想起,旋即又被新的电话、新的合同、新的应酬所覆……
宴会厅的角落里,一支小型乐队演奏着舒缓的爵士乐。
裴嘉松好不容易抽身,走到露台上透气。
珠江夜景璀璨,晚风带着湿暖的气息,这一切让他迷醉。
“少喝点酒,明天还有两个会。”
“知道,有你在旁边提醒着,我放心。”
裴嘉松接过水杯,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和信任。
他们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超越了普通合作伙伴,但又似乎刻意保持着某种界限。
他知道她的野心和能力,她也欣赏他的果断和魄力。
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同类人——都不甘于现状,都想挣脱某些无形的束缚。
“刚才英子打电话了?”
林彩霞状似无意地问,目光落在江面上穿梭的游船。
“嗯,说是怀了男孩。”
“恭喜啊,这下儿女双全了,英子也终于如愿了。”
林彩霞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过你这个丈夫和父亲,做得可不太称职。她孕期一个人不容易。”
“我知道……但我现在真的走不开。这边刚起步,百废待兴,每一步都不能错。等这边稳定了,以后我再补偿她吧……”
“男人的以后,是最靠不住的承诺。”
林彩霞轻轻晃着酒杯,声音很轻,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想起白天接到的那个电话里,英子那冰冷而绝望的声音。
同为女人,她并非毫无触动,但她更清楚,在商业的棋盘上,有时不得不做出冷酷的选择。
裴嘉松是她精心选中的棋子,也是她布局中的重要一环,她不能让他被家庭琐事拖住脚步。
至少,现在不能。
“进去吧,王董在找你。”
“关于二期资金注入的事,还得再敲定一下细节。”
裴嘉松点点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重新挂起笑容,转身融入了那片灯火辉煌的喧嚣之中。
珠江的风吹动林彩霞的裙摆,她独自在露台上又站了一会儿,夜色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城市的另一端,石榴握着发烫的手机,在昏暗的楼梯间里站了许久。
防火门外的走廊恢复了安静。
应急灯绿莹莹的光,让她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
她忽然很怕英子出事。
石榴强迫自己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解锁屏幕,拨通了裴嘉楠的电话。
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夹杂着医疗器械的轻微碰撞和模糊的说话声。
“石榴?我刚下手术,正准备给你打电话。”
裴嘉楠的声音带着疲惫和紧绷,但听到是她,语气自然而然地柔软下来,
“会开完了?吃饭了吗?”
“小楠,”
“你哥在广州,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连背景杂音似乎都消失了。
过了好几秒,裴嘉楠错愕的声音才传来,
“我哥在广州?什么时候的事?他没和我说过啊。”
“英子打电话,说他来了三个月了,在这边开了分公司。”
石榴背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到楼梯上,
“英子又怀孕了,是个男孩。但她打电话找你哥,是二姐接的,他们在开庆功宴。”
石榴的话言简意赅,但信息量巨大。
每一句,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进本就暗流涌动的水潭。
裴嘉楠在那头沉默了更久。
石榴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那双清澈温和的眼睛里,一定会蒙上忧虑和尴尬。
因为这不仅仅是他哥哥可能出轨的家庭丑闻,更牵扯到林家与裴家之间最敏感的神经。
“我嫂子……她情绪怎么样?”
他语气沉重。
“崩溃了,”
石榴闭上眼,英子的嚎哭似乎还在耳边,
“她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把我当成了出气筒……也难怪,谁让林彩霞是我二姐。”
“对不起……”
裴嘉楠低声道歉,尽管这根本不是他的错。
但这句道歉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对兄长行为的羞愧,对嫂子处境的不忍,以及对石榴被无辜牵连的愧疚。
“你道什么歉。”
“我只是……觉得很难受,为英子难受,也为……我们难受。”
电话两端再次陷入沉默。
林裴两家错综复杂的关系,才刚刚有所理清,因为裴嘉松和林彩霞的纠葛,又再度陷入混乱和不堪。
就像一颗投入水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不可避免地扩散到他们这里。
“嫂子好像也给我打电话了,没接到,我得给她回个电话……”
裴嘉楠说着,似乎要挂断去处理。
“别打了。”
“现在打过去说什么?安慰?解释?安慰的话太苍白,解释……我们又能解释什么?”
裴嘉楠无言以对。
他走到医生值班室的窗边,看着外面医院的夜景,灯火通明,却照不亮此刻心头的晦暗。
他想起自己离家前,哥哥曾踌躇满志地跟他喝酒,说要出去闯一片天,干出一番大事业。
哥哥向来野心勃勃,不甘平凡,所以裴嘉楠并没有阻止,当时还鼓励了他,觉得男人有抱负是好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哥哥的“闯一片天”,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丢妻弃子的跑到广州,和林彩霞纠缠在一起。
而石榴,他的石榴,刚刚才因为二姐的默许松了一口气,现在又被卷入这更深的旋涡,还无名的承担了英子的怒火。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心疼。
“石榴,今晚我早点回去,我们见面说。”
“嗯。”
石榴轻轻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她又在楼梯间坐了一会儿,直到双腿发麻,才撑着墙壁慢慢站起来。
回到自己的工位,电脑屏幕还亮着,屏幕上满是未完成的方案文档。
同事们正在热烈讨论着各自的任务方案,那个需要她全力以赴的“世界”,依然在高速运转。
而她的内心,却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回到公寓时,夜色已深。
两人疲惫的对坐着,沉默像一团湿冷的棉絮,塞满了不大的空间。
“我哥他……”
“这次过来没和我说,我真不知道。”
石榴没有立刻回应。
她看着窗外远处楼宇闪烁的灯火,那些光点连成一片虚幻的星河,却照不进此刻心里的烦乱。
“他是故意瞒着你的,二姐也没和我提过。”
石榴的语气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眼底有压抑的波澜。
此番对于裴嘉松的行为,她实在不好评价。
虽然他抛下怀孕的妻子,跑去千里之外跟另一个女人开疆拓土,共享荣光,这行为着实不妥——但这个女人不是旁人,是她的二姐。
说实话,石榴对二姐的感情极其复杂。
如果说小时候二姐并不是她最亲密的家人,但自从来广州之后,二姐对她的疼爱和帮助,她是感恩在心的。
虽然二姐的很多行为,她无法完全赞同,但她理解并尊重。
她知道二姐的野心不只在于男女情爱,甚至不只在于金钱,而是一种对掌控力、对实现自我价值的强烈渴求。
裴嘉松对二姐而言,恐怕更多是一枚合用的棋子,一个能帮她在外开辟疆域的合作伙伴。
可正是这种清醒的“合作和利用”,让石榴感到一种深深的不适和寒意——对二姐手段的不适,对裴嘉松心甘情愿入局的寒意。
“我二姐这个人……”
石榴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说给自己听,
“她想要的,从来都很明确。你哥在她那里,怕是讨不到什么温情脉脉的好处。”
这话听起来像是为林彩霞开脱,又像是更严厉的指控。
裴嘉楠显然听懂了这层未尽的含义,不等他说话,石榴又评价起了裴嘉松,
“不过你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事情可能比单纯的男女私情更复杂。”
的确,石榴讨厌裴嘉松,讨厌他曾经的轻狂不负责任,讨厌他如今对家庭的漠视。
可她同样无法为二姐可能扮演的角色感到坦然。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把自己蜷缩进柔软的靠垫里,仿佛想寻求一点支撑。
“其实最可怜的就是英子了,当初死活想要嫁给你哥,现在呢?”
这话将焦点拉回了最现实的苦难上。
裴嘉楠胸口一窒。
对英子的担忧和愧疚,是此刻最沉重也最无解的压力。
他走到石榴对面的坐下,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指插进发间。
“我知道……我们家对不起嫂子,我哥……他简直混账。”
这句话他说得很艰难,带着对亲人的失望,也带着无能为力的焦躁。
“我想帮忙,可我能做什么?打电话骂他?他现在忙的,连我电话都不怎么接……”
“你可以回去。”
“我觉得英子的情绪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暑假不是快到了吗?你先回去,看看英子,至少……陪陪她,让她知道裴家还有人关心她,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哥那样。”
这个提议很实际。
“嗯,我也这么想。导师那边我可以提前申请结束这边的课题跟进,医院排班也可以调整一下。我就……早点回去。”
“应该的。”
石榴轻声说,目光移向别处。
心里某个角落,却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更因为两人之间这沉重而疏离的气氛,悄悄地塌陷了一块。
“你呢?”
“暑假……能一起回去吗?”
石榴摇了摇头,视线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
“手上的项目正在关键期,甲方盯得很紧,团队都取消了休假。我……走不开。”
这是实情,但也像一个完美的借口。
她暂时没有勇气和裴嘉楠一起踏入这团乱麻,去面对可能的各种诘问、审视和尴尬。
她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这些突如其来的冲击,来理清自己对二姐、对裴嘉松、乃至对身边这个男人交织难辨的情绪。
裴嘉楠看着她低垂的侧脸,没有再劝,只是低声说:
“好。那你照顾好自己。别总是加班到太晚,记得按时吃饭。”
很平常的叮嘱,此刻听来,却莫名有种客气的疏远感。
仿佛那些亲昵的、自然而然的关心,都被一层无形的隔膜过滤掉了,只剩下最基本的、合乎情理的礼貌。
“你也是。”
石榴应道,声音轻得像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