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城像是浸在一碗温吞的汤里,空气湿黏得能拧出水来。顾清拖着那只灰扑扑的行李箱站在槐安路的路牌下,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手机屏幕亮着,租房软件上的信息简洁得近乎可疑:
“槐安路44号,三楼朝南单间,独立卫浴,家具齐全。月租:800元。联系人:王先生。”
下面附着一张从门口拍的照片,老式的木门,门牌号模糊得只能勉强辨认。没有室内图,没有周边环境介绍,甚至连具体楼层都没写。
顾清盯着那个价格看了很久。同样的面积,在江城市中心至少要三千起步,即便是这种老城区,一千五都算捡漏。八百?简直像是在白送。
手机震动,是房东王先生的回复:“到了?我这就过来。”
五分钟后,一辆电动车停在路边。骑车的男人约莫五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polo衫,头发稀疏,眼神在顾清身上转了一圈,迅速移开。
“你就是顾清?”
“王先生好。”顾清点头,递上刚买的冰矿泉水。
男人没接,只是掏出一串钥匙,叮当作响。“房子有点旧,但该有的都有。年轻人嘛,将就一下。”
巷子比想象中深。两侧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楼,墙皮斑驳,爬满墨绿色的爬山虎。午后的阳光在这里变得吝啬,只在楼与楼的缝隙间漏下几缕。空气里有股陈年的霉味,混杂着不知哪家飘来的中药香。
44号是巷子最深处的那栋。四层高,红砖裸露,窗户大多是老式的木框玻璃,有几扇玻璃裂了,用胶带贴着。楼前的空地上堆着杂物,几盆枯萎的盆栽歪倒着,泥土干裂。
“这栋楼……住户多吗?”顾清问。
王先生开门的动作顿了顿。“三楼就你一户,四楼空着,二楼住着对老夫妻,早出晚归的,很少碰见。一楼是仓库。”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艰涩的嘎吱声。门开了,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楼道里没有灯。王先生摸出手机照明,昏黄的光照亮脚下磨得光滑的水泥台阶。墙壁上贴着各种小广告,通下水道、开锁、搬家,层层叠叠,最下面一层已经泛黄卷边。
“电表在一楼,水费平摊,网你自己拉。”王先生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押一付三,合同一年。”
“能先看看房间吗?”
王先生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当然。”
三楼只有一扇门,深褐色的木门,漆面龟裂。推门进去,是个二十平左右的单间。出乎意料的是,房间比外面看起来整洁得多。一张木床靠墙放着,床垫上盖着塑料布。旧书桌,椅子,衣柜,确实“家具齐全”。窗户朝南,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能看到空气里浮动的微尘。
独立卫浴在房间一角,推拉门,里面是简单的蹲坑、洗手池和淋浴头。
“怎么样?”王先生站在门口,没进来。
“还不错。”顾清说的是实话。房间虽然旧,但干净,而且空间比他预想的大。
“那……签合同?”王先生的语速快了些。
顾清走到窗边。窗外正对的是另一栋老楼的背面,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对面窗台上的积灰。但视线往上抬,能看到一小片天空,被切割成不规则的蓝色块。
“王先生,这房子……为什么这么便宜?”
空气安静了几秒。
王先生搓了搓手,脸上堆起笑容:“老房子嘛,设施旧,年轻人都不爱租。我也是懒得操心,随便租出去算了。”
这个理由站不住脚。顾清在江城读了四年大学,毕业找工作这一个月跑遍了各大租房平台。再旧的房子,只要在地铁沿线,价格都不可能低到这个程度。
但他没再追问。银行卡里的余额不允许他追问。
“合同我看一下。”
合同是最简单的模板,除了租金和租期,几乎没有其他条款。顾清签了字,转账,王先生递过钥匙,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那个……”王先生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晚上睡觉记得关好窗户。这附近……偶尔有野猫。”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快步下楼去了。
脚步声消失在楼道深处。顾清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
安静。太安静了。
窗外的蝉鸣声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遥远。楼里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电视声,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声。整栋楼像是沉睡的兽,只有他的呼吸声在空气里清晰可闻。
顾清打开行李箱,开始收拾。衣服挂进衣柜,几本书摆在桌上,笔记本电脑接上电源。做完这些,天已经暗了下来。
他下楼想买点吃的。巷口有家小超市,老板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正就着柜台上的小电视看连续剧。
“阿姨,来桶泡面,再加根火腿肠。”
老板娘抬眼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新搬来的?”
“嗯,44号三楼。”
老板娘拿泡面的手顿了顿。“那栋楼啊……”
“怎么了?”
“没什么。”她快速地把东西装进塑料袋,“十块五。”
顾清付了钱,转身时听见老板娘低声嘀咕:“又一个不怕死的。”
他回头,老板娘已经重新盯着电视屏幕,仿佛什么都没说过。
回到44号,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楼道里一片漆黑,顾清用手机照明,一步步往上走。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带着空洞的回音。
开门,开灯。老式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勉强照亮房间。
吃完泡面,顾清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准备投几份简历。白天面试的那家公司希望渺茫,专业不对口,经验不足,hr脸上的敷衍他看得懂。
晚上九点,窗外彻底黑了。对面的楼只有零星几扇窗户亮着灯,大多是昏暗的黄色。
顾清冲了个澡,热水器是老式的,水流忽大忽小。洗完出来,头发还滴着水,他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
很轻,像是……拖拽重物的声音。
从楼上传来。
他停下擦头发的动作,侧耳倾听。声音持续着,沉闷而缓慢,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地板上被一点点拖动。间隔几秒,又响起,像是来回往复。
四楼不是空着吗?
顾清看了眼手机,晚上九点半。他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
楼道里一片漆黑。他打开手机电筒,光柱切开黑暗,照出楼梯拐角处堆积的灰尘。声音还在继续,从头顶传来,清晰可闻。
他踩着台阶往上走。水泥台阶冰冷,脚步声在寂静中放大。走到三楼半的转角,声音忽然停了。
死寂。
顾清停下脚步,电筒光往上照。四楼的楼道口黑洞洞的,门紧闭着,门把手上挂着厚厚的灰尘。
他在原地站了一分钟。没有任何声音。
大概是听错了。老房子,也许是什么管道的声音。
他转身下楼,回到房间,锁好门。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得窗框轻微作响。他检查了一遍窗户,插销都插好了。
躺到床上,关了灯。黑暗瞬间吞没一切。
顾清闭上眼睛,白天的疲惫涌上来。就在意识开始模糊时,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拖拽。缓慢而持续的拖拽。
这一次,更清晰了。
仿佛就在天花板上方。
他睁开眼,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老式的楼板很薄,如果楼上真的有人,应该能听到脚步声才对。
可除了拖拽声,什么都没有。
声音持续了大概十分钟,然后突兀地停止。
顾清松了口气,翻了个身。也许明天该问问房东,四楼是不是真的没人住。
就在他重新闭上眼睛时——
窗外,一抹红色极快地飘了过去。
顾清猛地坐起身,冲到窗边。
窗外只有沉沉的夜色,和对面的旧楼。远处街道的路灯光晕昏黄,几只飞蛾绕着光打转。
什么都没有。
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最后拉上窗帘,回到床上。
这一夜,顾清醒了很多次。每次醒来,房间里都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凌晨四点,他再次醒来。喉咙干得发痛,起身去倒水。
厨房的水龙头,不知何时被拧开了。
细小的水流无声地淌着,在寂静的深夜里,像某种隐秘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