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被正午的日头蒸得发蔫,梧桐叶垂在佳美包装老厂区的围墙上,连风都懒得掀动一角。
午休铃刚响过十分钟,食堂里的喧闹声还没完全散去,林雪攥着刚买的冰红茶,沿着厂区西侧的林荫道往仓库方向走。她的帆布鞋踩在斑驳的水泥地上,惊起几只躲在阴凉处的麻雀。原本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背会儿经济法知识点——下周就要期中考,她可不想在专业课上掉链子——却没料到,仓库后门那片堆满废弃纸箱的角落,竟藏着两个不该在此刻出现的人影。
林雪的脚步下意识顿住。
她认得其中一个,是负责老厂区生产的车间主任老王。老王是厂里的老人了,皮肤被车间的机油和日光浸得黝黑,平日里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嗓门大得能穿透三层厂房,见了谁都乐呵呵地递烟,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可此刻的老王,却全然没了往日的随和。他背靠着锈迹斑斑的铁门框,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嘴里叼着的烟卷燃了半截,烟灰簌簌往下掉,他却浑然不觉。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陌生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在灰蒙蒙的角落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的身形挺拔,姿态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侧着头,听老王说话时,嘴角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这里是老厂区最偏僻的角落,平日里除了清洁工,几乎没人会来。午休时间,一个车间主任和一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躲在这里密谈,本身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林雪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躲在一摞一人多高的瓦楞纸箱后面,纸箱上印着佳美包装的红色logo,边角已经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试图听清两人的对话。
夏日的蝉鸣聒噪得厉害,还有远处食堂传来的零星笑闹声,搅得人耳朵发沉。林雪微微踮起脚尖,将冰红茶的瓶盖拧开一道缝,冰凉的水汽漫出来,稍微驱散了些暑气,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拆迁补偿款的事,上面到底怎么说?”老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老厂区这块地,当初可是咱们市里的重点项目,现在说拆就拆,补偿款要是按他们给的那个数,兄弟们喝西北风去?”
西装男的声音响起,比老王的沙哑嗓音清亮许多,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硬:“王主任,话别说得这么难听。补偿款的标准是市里定的,我们中港包装(香港)只是承接方,做不了主。
中港包装(香港)?
林雪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名字她不是第一次听了。前几天在财务部实习,她帮着整理文件时,看到过一份关于“中港包装(香港)战略投资佳美包装”的协议草案,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股权交割、资产整合的条款,当时她只觉得是常规的商业合作,没太在意。可现在,这个名字从西装男的嘴里说出来,再配上“拆迁补偿”四个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隐约记得协议里提过“资产优化”“土地资源重估”等字眼,当时只当是资本运作的专业术语,此刻想来,竟透着几分不寻常的意味。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手指悬在录音键上,犹豫了一瞬。
“做不了主?”老王冷笑一声,将烟蒂狠狠摁在铁门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当初你们来谈合作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说什么要盘活老厂区,引进新设备,升级马口铁和铝制包装生产线,让兄弟们都有饭吃。现在倒好,转头就跟拆迁办勾结,想把这块地低价吞了?”
“低价吞?”西装男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老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撞在冰冷的铁门,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王主任,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们是正规企业,一切都是按流程办事。老厂区的设备老化,产能低下,留着也是浪费资源。不如趁早转让,拿到补偿款,大家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老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你知不知道,这块地的评估价至少是他们给的三倍!你们借着战略投资的名义进来,表面上搞资产整合,实际上就是想通过低价转让,把佳美最值钱的地皮掏空!”
掏空佳美?
林雪的手指一颤,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她赶紧攥紧手机,指腹冰凉,掌心却冒出了一层冷汗。她的心跳得飞快,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咚地撞着胸腔,震得她耳膜发疼。她学的是金融,对资本运作的那些门道不算陌生,老王嘴里的“掏空”两个字,瞬间让她联想到了那些在财经新闻里看到的案例——大股东通过关联交易、低价转让核心资产等手段,将上市公司的优质资源转移到自己名下,最后留下一个空壳公司,坑害的是中小股东和普通员工的利益。而中港包装(香港)作为香港背景的投资企业,本就擅长跨境资产运作,这让她越发觉得不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难道中港包装(香港)投资佳美包装,根本不是为了盘活企业,而是盯上了老厂区这块黄金地皮?
这个念头一出,林雪只觉得后颈发凉。
“王主任,”西装男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对你我都好。你在佳美干了这么多年,也该为自己的后路想想。”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到老王面前,信封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我们的诚意。拆迁补偿款的事,你就别再闹了,按我们的方案签字,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老王的目光落在信封上,瞳孔猛地收缩。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有挣扎,有犹豫,还有一丝深藏的愤怒。林雪隔着纸箱,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天人交战——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利益,一边是跟着自己打拼多年的兄弟和倾注了二十年心血的厂子。
过了足足半分钟,老王猛地抬起头,一把将信封挥开。信封掉在地上,露出了里面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红色的钞票在灰暗的角落里格外刺眼。
“你别想收买我!”老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我老王在佳美干了二十年,看着这个厂子从无到有,从只有几台破旧机器到能生产各类金属包装和塑料包装,兄弟们跟着我吃了多少苦,我心里清楚。我不能对不起他们!这钱,你拿回去,我不稀罕!”
西装男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弯腰捡起信封,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重新揣回兜里,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敬酒不吃吃罚酒。王主任,你可想清楚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这老厂区,拆是迟早的事,你要是识相,还能落个安稳。要是不识相”
他的话没说完,却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像是在暗示着什么可怕的后果。
老王梗着脖子,脸色涨得通红:“我不管你们耍什么手段,想把这块地低价转让,门都没有!我这就去找李总,把你们的勾当全抖搂出来!”
“李总?”西装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肩膀都在抖,“你以为李总不知道?告诉你吧,这份资产转让协议,李总早就签过字了。你们厂里的核心专利和土地使用权,早就被纳入了整合清单。”
“什么?”老王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像铜铃,“不可能!李总跟我一起进厂,当年一起扛着帆布守厂房,他不是那种人!”
“是不是,你回去问问就知道了。”西装男整理了一下领带,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得意,“我劝你还是安分点,好好拿着你的补偿款,回家养老。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自己的工作都保不住。”
说完,西装男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老王,转身就走。他的皮鞋踩在碎纸屑和灰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步一步,渐渐远去。那背影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傲慢,仿佛佳美包装的命运,早已被他和背后的资本牢牢攥在手里。
老王瘫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他想起这些年厂里的变化,从引进新设备的承诺落空,到高端生产线被莫名砍掉,再到如今的拆迁传闻,一切都像是早已布好的局。
林雪躲在纸箱后面,心脏狂跳不止。她赶紧按下录音键的停止按钮,将手机揣进兜里,刚想转身离开,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
“哐当——”
瓶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角落里格外刺耳。
老王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扫了过来:“谁在那里?!”
林雪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站住!”老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凶狠,“出来!”
林雪的脚步顿住了。她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兜里的手机,那里面藏着足以撼动现状的证据,也藏着她此刻难以平复的恐惧与愤怒。她缓缓从纸箱后面走了出来。
阳光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瘫坐在地上的老王。老王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惊疑,上下打量着她,当看到她胸前别着的实习生工牌时,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是财务部的那个实习生?”
林雪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颤:“王主任,我我路过这里,想找个地方背单词,不是故意偷听的。”
老王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神复杂。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刚才的颓然和脆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往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林雪笼罩在里面。
林雪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纸箱。
“小姑娘,”老王的声音沉得像一口古井,“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这里的事,跟你没关系,你最好烂在肚子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林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放弃,想问李总为什么会签字,却被老王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别多管闲事。”老王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有些事,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掺和的。资本的游戏,我们这些普通人玩不起。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要是让我知道你出去乱嚼舌根,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语气很重,带着一种久经车间的彪悍和压迫感,更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无奈。林雪被他的气势慑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老王看她吓呆了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朝着车间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佝偻着,比平时矮了半截,步履蹒跚,像是瞬间老了十岁。那背影里,有不甘,有疲惫,还有一丝被现实压垮的绝望。
林雪站在原地,看着老王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手里的冰红茶已经变得温热,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冰凉刺骨。
她低头看了看兜里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录音文件的时长——三分四十七秒。
里面清晰地记录着“中港包装(香港)”“拆迁补偿”“低价转让”“掏空佳美”这些字眼,还有老王那句愤怒的“我不能对不起他们”。她想起协议草案里的条款,想起西装男提到的资产整合,突然明白这可能不只是简单的地皮转让,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资产剥离,就像那些财经新闻里说的,通过看似合规的流程,将优质资产转移,留下空壳公司和一堆烂摊子。
林雪的心里乱成一团麻。她知道,自己无意中撞破的,可能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关乎佳美包装的未来,关乎老厂区几百号员工的生计,甚至可能牵扯到一场精心策划的资本骗局。中港包装(香港)作为实力雄厚的香港投资企业,背后或许还牵扯着更复杂的利益链条。
她攥着手机的手指越来越用力,指节泛白。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明明是灼热的温度,却让她觉得浑身发冷。
远处的午休铃响了第二遍,悠长而刺耳,像是在催促着什么。林雪深吸一口气,将手机紧紧揣进兜里,转身朝着办公楼的方向跑去。她的脚步飞快,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惊得蝉鸣声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自己该找谁,该怎么办。是告诉导师,还是找表姐林慧商量?是直接把录音交给监管部门,还是先收集更多证据?
但她知道,这件事,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个装着录音的手机,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在她的兜里,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那颗充满正义感的、年轻的心。
老厂区的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像是一个沉重的叹息。
而林荫道尽头的阳光,正一寸一寸地,漫过佳美包装那栋老旧的办公楼,将墙上的“诚信经营,质量第一”八个红色大字,晒得褪了色。就像这家曾经承载着无数人梦想与生计的企业,正在被资本的浪潮一点点侵蚀,褪去曾经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