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后的七十二小时,万界方舟陷入了某种紧绷的沉默。
数据在后台奔流,模型在迭代,但公开的讨论停滞了。每个人都在消化那50毫秒揭示的现实:树苗的适应性超乎想象,诅咒的敏感性令人心悸,而世界根网络给出的“对抗线索”像毒药旁的解毒剂——你知道它可能救命,但必须先吞下毒药。
凝澜把自己关在分析室。全息星图在她周围旋转,七个遗产坐标点悬浮其中,中心信标站缓慢脉动。但此刻她的注意力不在远方,而在脚下——泰拉祖尔星球的地壳剖面图在另一侧展开,显示出错综复杂的地下菌丝网络分布。这些网络比想象得更深、更广,某些主菌索甚至穿透了地幔上层,连接着星球另一端的生态圈。
“根据真菌网络发送的生态模板标记,”维克多的声音在安静的分析室里格外清晰,“那些对抗诅咒同源生物碱的共生菌株,在泰拉祖尔历史上只出现过三次,分别对应六千年前、三万四千年前和……七十九万年前的沉积层记录。最近一次灭绝于五千八百年前的大气成分剧变。”
“菌株的详细基因数据呢?”
“网络只发送了分子标记和生长环境参数,没有完整基因组。但根据这些参数,我们可以尝试在泰拉祖尔的现存菌种库中寻找近缘种,或者……”维克多停顿了一下,“或者用树苗的‘翻译’能力,反向推导那些分子标记对应的完整生物化学通路。”
凝澜抬头:“你是说,让树苗通过已经接收到的部分信息,去‘想象’或‘补全’缺失的部分?”
“不是想象,是推演。树苗在与遗产融合的过程中,已经吸收了海量的环网生物科技数据。它可能具备根据片段信息重构完整生物模板的能力——就像人类看到恐龙骨骼能复原外形一样。只不过树苗的‘骨骼’是几个分子标记,‘复原’的是完整的活体菌株基因组。”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这意味着主动引导树苗去“创造”——或者说“回忆”——一种已经灭绝的、可能对抗诅咒的生命形式。
“风险呢?”凝澜直指核心。
“首先,树苗可能需要更深层地调用遗产数据,可能打破目前脆弱的封印平衡。其次,即使成功推导出基因序列,我们如何验证它确实有效且安全?培养一种七十九万年前的微生物……就像打开不知内容的潘多拉魔盒。”
凝澜的手指在星图上划过,留下短暂的光痕。“如果……我们不直接培养呢?如果我们将推导出的基因序列,输入到高度简化的体外培养系统——比如一个只有基础代谢功能的合成细胞模型——只观察它产生的代谢产物,测试这些产物对诅咒样本的抑制效果?”
“体外测试可以降低风险,但合成细胞模型需要泰拉祖尔的生物技术支持,而且……”维克多的声音出现了一丝罕见的迟疑,“树苗的推导过程本身,就是一次深度意识活动。我们无法完全监控它在这个过程中会‘想’什么、会与遗产产生怎样的交互。诅咒可能被激活得更深。”
分析室的自动门滑开,林秀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个营养补充剂罐。“你连续工作十八小时了。”她把一罐推到凝澜面前,“老查理在外面跳脚,说你又在透支自己。”
凝澜接过罐子,没打开。“我在思考一条迂回路。”
听完凝澜和维克多的设想,林秀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泰拉祖尔的地壳剖面图前,指尖轻触那些发光的菌索网络。“你知道泰拉祖尔为什么愿意培育受控真菌样本吗?不仅仅是为了实验。”
她调出一段加密记录,那是泰拉祖尔意识代言人(那株透明兰草)在会议后私下传输的信息流。意念被翻译成文字:
“……我们的世界根传说中,还有后半段。当外来的病痛传入,而根系无法隔离时,古老的共生者会苏醒。它们是最初与世界订立契约的生命,沉睡在地心热液与冰冷岩层的交界处。唤醒它们需要三把钥匙:病痛本身的印记、土地完整的记忆、以及一个愿意成为通道的纯净载体……”
林秀看向凝澜:“泰拉祖尔没有明说,但他们在暗示——树苗可能就是这个‘纯净载体’。而诅咒是‘病痛印记’,真菌网络提供了‘土地记忆’。他们想通过这次接触,试探树苗是否具备成为‘通道’的潜力,去唤醒那些‘古老的共生者’。”
凝澜感到后背发凉。“所以那些对抗诅咒的菌株信息……可能只是诱饵?是为了引导树苗深入接触网络,最终成为唤醒地心存在的桥梁?”
“不一定是有意的诱饵。”林秀摇头,“更像是……一种生态系统的本能反应。树苗带着诅咒扎根,就像一滴墨水滴入池塘,整个池塘的微生物都会动员起来试图分解它。真菌网络共享菌株信息,可能真的是在‘帮助’,但帮助的最终目的,可能是调动整个星球的防御机制——包括唤醒那些沉睡的古老存在。”
分析室里,三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良久,凝澜轻声说:“所以迂回路也不安全。任何引导树苗深入解析真菌信息的行为,都可能被整个泰拉祖尔生态系统解读为‘请求帮助’的信号,进而触发我们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
“而且星芒歌者的预言里,有一条时间弦是‘许多根须枯萎的破裂声’。”维克多补充,“如果那些‘古老的共生者’被唤醒,它们的‘帮助’方式可能是……切除受感染的部分。包括树苗,包括树苗扎根的这片区域,甚至可能包括方舟。”
凝澜闭上眼睛。太复杂了。每个选择都连着更多的分叉,每个分叉都通向未知的危险。
“也许……”她慢慢说,“我们需要跳出‘我们引导树苗’这个框架。”
林秀和维克多都“看”向她。
“树苗自己在进化,在适应,在学习。它已经通过50毫秒接触,改变了根系能量分配模式。它不是一个被动的实验体。”凝澜睁开眼睛,目光清亮,“如果我们不再试图为它做决定,而是……为它提供选择,然后观察它自己的选择呢?”
“具体怎么做?”
“我们将所有已知信息——诅咒的本质、遗产的内容、真菌网络的线索、泰拉祖尔的传说、星芒歌者的预言,甚至包括中心信标站的存在——编译成树苗能理解的生物信息素语言,通过量子纠缠信道‘告知’主体树苗。不引导,不建议,只呈现事实。然后,我们监控它随后的生理反应、能量分布变化、以及……它可能自主产生的‘想法’。”
林秀倒吸一口凉气:“这等于把全部压力转移给一棵树苗!它还那么年轻,承载的已经够多了!”
“但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熟。”凝澜坚持,“而且,它才是那个必须与诅咒共存、与遗产共生、与真菌网络对话的生命体。我们无法永远替它决定。园丁可以修剪枝条,但不能代替植物感受阳光和风雨。”
她走到分析室中央,让星图、地壳图、树苗模型环绕自己:“我们将信息封装成三个‘选择包’:一、深度连接世界根,寻求泰拉祖尔的古老帮助,高风险高回报;二、维持现状,缓慢消化遗产,但诅咒可能随树苗成长而增强;三、尝试激活中心信标站,寻求环网预设的解决方案,但可能触发未知协议。”
“树苗能理解这么复杂的概念吗?”林秀怀疑。
“它可能无法理解‘协议’或‘风险’这样的抽象词,但它能理解‘方向’、‘连接’、‘压力’、‘生长’这些生命本能。”凝澜调出之前树苗根系自主强化连接通道的数据,“看,它已经表现出明确的选择倾向——当它认为某个连接有益时,会调动资源去维持。我们只需要把每个选择对应的‘感知信号’编译出来。”
维克多开始高速运算:“理论上可行。但编译过程需要星芒歌者协助,确保信息素语言不会携带任何隐性引导。而且树苗接收信息后,它的‘思考’过程可能再次激活诅咒。”
“所以我们需要在信息传递后,进入最高级别监控。任何异常,随时准备干预。”凝澜看向林秀,“这不是推卸责任,林秀。这是承认树苗有自主权之后的……尊重与守护。”
林秀沉默了很久。她走到树苗模型前,指尖轻触那片带着暗红纹路的叶子投影。“我害怕它选错。”
“我也怕。”凝澜轻声说,“但我们选,就一定对吗?”
最终,林秀缓缓点头。
计划定下了。他们将在二十四小时后,向树苗主体传递三个“选择包”。星芒歌者负责净化编译过程,泰拉祖尔被要求暂时抑制世界根网络的主动信号,老查理将空间泡发生器预热待命。
而凝澜在离开分析室前,最后看了一眼中心信标站的坐标。
七个光点中,除了暗红色的第七点,还有一个灰黄色的点正在以难以察觉的速度……变得更加黯淡。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个遥远的遗产库里,缓慢地死去。
或者苏醒。
凝澜关掉了星图。
先解决眼前的选择吧。远方的阴影,等树苗决定自己的路之后,再去面对。
如果,还有之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