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舟家的自行车库,俨然成了一座热火朝天的“战地工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机器过热的焦糊味、廉价香烟的辛辣味、还有红烧牛肉泡面的香气,三者混合,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创业战场”的酸爽味道。
地上、桌上,堆满了如山的空包装盒。刘峰仰面躺在一张破行军床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魂儿都快飘出去了。王大力和他拉来的几个“壮丁”,则东倒西歪地靠墙睡得不省人事,呼噜声此起彼伏,节奏感十足。
王涛是唯一还站着的人。他正进行最后的抽检,拿着一张成品光盘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检查,确认没有任何划痕和指纹,才小心翼翼地放入包装盒。
当他将最后一张光盘放入纸箱,并用胶带“刺啦”一声封好时,整个车库的轰鸣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完……完犊子了?”刘峰的声音嘶哑得象是用砂纸在搓苞米。
“恩,”王涛直起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的腰椎都快拧成麻花了,“第一天的指标,超额完成。”
“我去!”刘峰从行军床上一跃而起,动作太猛,眼前一黑差点又栽回去。他扶着桌子站稳,看着眼前那十几个堆得象小山似的纸箱,眼框瞬间就红了。
“咱……咱他妈是生产队的驴也没这么能干啊!”刘峰声音带着哭腔,冲过去一把抱住王涛,用力捶着他的后背,“涛子,咱俩太牛逼了!”
“好了,两位战斗英雄,先别着急开香槟。”顾舟站起身,声音不大,指那十几个硕大的纸箱,一字一顿地说道:“怎么把它们,安全、快速,从这小县城,运到到两三百公里外的省城?”
“这……这还不简单?”刘峰挠了挠头,“找邮局呗,打包全给它邮了。”
“不行。”顾舟立刻否决,看着刘峰,象在看一只纯洁的小白兔,“我的峰哥,把咱的身家性命交给邮局?那跟把钞票绑在鸽子腿上,祈祷它别半路碰上老鹰有啥区别?第一,时效。等这批货晃悠到省城,彪哥的耐心都凉透了。第二,安全。你没看过快递的‘暴力分拣艺术’吗?我怕咱的光盘到地方就成了‘限量版定制马赛克’。”
“那……那找火车货运站?”王涛提出了第二个方案。
顾舟再次摇头,点上烟,眼神里带着过来人的沧桑:“涛子,你这是想让我们去拜码头啊。铁路货运站那地方的水,深得能养活哥斯拉。首先,车皮比咱们的命还金贵,没关系寸步难行。其次,就算走了狗屎运,货运站那帮大爷能让我们的货在仓库里免费‘度假’一个星期。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人家那分拣手法,叫‘乾坤大挪移’,讲究一个随心所欲,落地成盒。你确定要赌?”
顾舟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把刘峰和王涛听得目定口呆。什么“定制马赛克”、“落地成盒”,词儿很新鲜,但意思他们听懂了——贼拉不靠谱。
“那……那咋整?”刘峰彻底没辄了,一屁股坐回行军床上,“总不能咱自己租辆车送过去吧?”
看着众人脸上的焦虑,顾舟却笑了:“别慌,办法总比困难多。天塌下来,有我这1米8的大个儿顶着。我们需要一条物流专线。”
他眯起眼睛,在烟雾中,一个几乎是为这个任务量身打造的人选,渐渐清淅起来。
他的小舅,孙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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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顾舟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骚包地弄了个当时最流行的发型,力求让自己看起来象个“有为青年”,而不是刚从黑网吧包夜出来的精神小伙。
然后,他直奔县城最大的烟酒专卖店。
“老板,来两条硬中华,一瓶五粮液,开张生意,给我包得漂亮点,像送给未来岳父的那种。”
提着价值不菲的“社交货币”,顾舟轻车熟路地来到客运站家属楼,敲响了小舅家的门。
“谁啊?”门里传来小舅妈的声音。
“舅妈,是我,全宇宙最帅的外甥,顾舟。”
门“吱呀”一声开了,系着围裙的小舅妈看到门外的顾舟,先是一愣,随即被他逗乐了:“哎哟,是舟舟啊!就你嘴贫!快进来快进来!吃过饭没?你这孩子,来就来,还提这么多东西干嘛?”
说着,她就要去接顾舟手里的烟酒,却被顾舟巧妙地避开了。
“舅妈,空手道不是我的风格。这是给我小舅的‘精神补给’。”顾舟笑着说,一边换鞋一边往里走。
客厅里,孙卫国正穿着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坐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看到顾舟进来,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几分惊喜。
“舟舟?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顺便来看看我舅英俊的脸庞有没有被岁月侵蚀。”顾舟贫了一句,顺手将烟酒放到茶几上,发出了“砰”的一声轻响,成功吸引了二老的全部注意力。
“你这孩子!你还是个学生,哪来的钱买这么贵的东西?搞歪门邪道了?”孙卫国立刻板起脸,嘴上说着责备的话,但眼神里的那份高兴却是藏不住的。
“舅妈,我吃过了。这是给我小舅带的。”顾舟笑着说,一边换鞋一边往里走。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孙卫国正穿着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早间新闻,手里还摇着一把蒲扇。看到顾舟进来,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几分惊喜和意外。
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里,晚辈提着重礼上门,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尊重和认可。
“小舅,这可不是我买的。”顾舟早就想好了说辞,他从容地坐在沙发上,笑道,“我这不是高考考得还行嘛,暑假跟着几个同学,一起接了点活儿,帮人做计算机设计。这是我们赚的第一笔钱,大家商量了一下,都说要给家里人买点好东西。这不,我就想着你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既说明了礼物的来源,又不动声色地展现了自己的“出息”。
果然,孙卫国夫妇一听,脸上的表情立刻从责备变成了欣慰和骄傲。
“哎哟,我们舟舟就是有出息!”舅妈喜笑颜开地给顾舟倒了杯水,“都会自己赚钱了!比你那个就知道打游戏的表弟强多了!”
孙卫国也乐呵呵地坐了回去,拿起那条中华烟,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好小子,行啊!没白疼你!”
闲话家常,气氛融洽。顾舟没有急着切入正题,而是耐心地陪着小舅聊起了家常,从客运站的效益,聊到最近的油价,再到电视里的新闻。他凭借着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和阅历,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话,甚至提出一些让孙卫国都觉得颇有见地的看法,让孙卫国越聊越是投机,看自己这个外甥也越看越是顺眼。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顾舟才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到了自己的“工作室”上。
“小舅,其实我今天来,除了看看你,还有个事儿,想请你帮个忙。”顾舟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哦?什么事?你说。”孙卫国喝了口水,很干脆地说道,“上次要不是你,你舅我可就栽大跟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顾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私密而重要的氛围:“是这样。我们那个计算机工作室,最近接了个省城的大客户。以后,我们可能需要经常给客户送一些东西过去。”
“送东西?那你们自己送过去或者邮寄不就行了?”孙卫国随口说道。
“问题就出在这。”顾舟叹了口气,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我们送的,主要是一些自己刻录的光盘。这些东西,客户要得特别急,邮寄太慢。我们自己送呢,都是学生,来回跑一趟,时间成本和路费成本太高了,划不来。”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孙卫国的眼睛,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所以……我就想到了小舅。你不是天天跑省城这条线吗?我想请你帮忙,有偿地,帮我们把这些东西捎到省城。到了省城客运站,那边会有人专门等着接货,绝对不会眈误你太多时间。”
话音落下,孙卫国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是个老实人,在单位开了十几年车,向来循规蹈矩。客车行李舱是用来装乘客行李的,私自带货,这明显是违反公司规定的。虽然很多司机私下里都在这么干,捎点老家的土特产,或者帮亲戚朋友带点东西,都是常有的事。但顾舟说的,听起来可不是一两次的小打小小闹,而是“经常”。
这其中的风险,他不能不考虑。
“舟舟啊……”孙卫国沉吟了半晌,有些为难地开口,“这不是小舅不帮你。公司的规定,行李舱是不能随便带货的。万一路上碰到运管查车,查出来,我这工作……”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为了这点事,丢了饭碗,不值当。
顾舟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或者失望的表情。他早就料到了孙卫国会有这样的顾虑。
他没有强求,也没有辩解,而是换上了一副失落而又理解的表情,打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感情牌。
“唉,舅,我知道这事儿让你为难了。”他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其实我也知道不合规矩,可实在是没办法了。这笔单子对我们几个同学来说太重要了,要是黄了,我们这个月的辛苦就全白费了。我们会打包成旅行箱的,不会给小舅带来麻烦的!”
顾舟抬起头,眼神诚恳地看着孙卫国,开始回忆往事:“我就觉得,从小到大,你最疼我。我记得小时候,我爸不让我去游戏厅,是你偷偷塞给我几块钱,还给我打掩护;我上初中想买个随身听,也是你二话不说就给我买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哆啦a梦’。所以,碰到难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这番话,句句发自肺腑,又句句都戳在孙卫国心坎里。
孙卫国是个重感情的人,听着外甥细书着这些陈年旧事,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眼前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少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喊着“小舅”的小不点。
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他内心的天平,已经开始剧烈地倾斜。
顾舟地捕捉到了小舅眼神中的松动。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准备好的信封,轻轻地放到了孙卫国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推了过去。
“小舅,”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这事儿,我知道你有风险,肯定不能让你白忙活。这信封里是二百块钱,这不是辛苦费,这是咱们项目的‘特聘物流顾问’的聘用金,外加‘高风险运输补贴’。专业,得有专业的叫法。以后每带一次,都按这个标准。你放心,我们送的绝对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东西,就是些计算机资料。”
二百块!
这个数字,象一颗重磅炸弹,在孙卫国和舅妈的心里,轰然炸响。
二百块钱,在2002年是什么概念?
是孙卫国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一个月跑满三十天,才能拿到手的一半工资!
是他们一家人省吃俭用,两三个月的生活费!
而现在,顾舟说,这只是“一次”的辛苦费。如果以后“经常”带,那一个月下来,岂不是比他开车的工资还要高?
舅妈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她看着那个薄薄的信封,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渴望。
孙卫国更是死死地盯着那个信封,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他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不等于傻子。
顾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最终决定。他知道,自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小舅自己的选择了。
客厅里,只有电视机里早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回响。
良久,良久。
孙卫国终于放下了茶杯,目光落在了那个信封上。
“舟舟,”他抬起头沉声说道,“好,那小舅就帮你试试。你得保证别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明天我早班,你直接到客运站找我”
顾舟笑了,笑得璨烂无比。
他知道,成了。
“你放心,小舅!”他站起身,语气无比肯定地保证道,“我用我未来三十年的桃花运担保,这些箱子里的东西,比新闻联播还纯洁,比您车上的矿泉水还安全!”
第二天,清晨六点。
小城客运站里,已经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发动机的轰鸣声、小贩的叫卖声、旅客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
顾舟和王涛用一辆倒骑驴,拉着第一批封装好的五个行李箱,来到了客运站的后院停车场。
孙卫国早就在那里等着了。确认没什么人注意这边,才快步走过来:“搬上来吧。”
顾舟和王涛立刻动手,两人合力,将沉重的箱子一个接一个地搬上了那辆白绿相间的大巴车。
孙卫国亲自打开行李舱,指挥着他们将箱子放在最里面的角落。
“好了。”孙卫国关上行李舱,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顾舟说,“省城那边的人,你都交代好了?”
“交代好了,小舅。”顾舟点头,“车一到站,他会主动联系你的。”
“行。那我走了。”孙卫国拍了拍顾舟的肩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驾驶室。
顾舟和王涛站在晨光里,目送着大巴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初升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舟子,”王涛看着空空如也的三轮车,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就……成了?”
“恩。”顾舟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掌控一切的从容。
一条连接着县城“工厂”和省城“总经销”的运输线,没有合同没有协议,仅凭着一份亲情和一点人情世故,就在这个清晨,正式打通。
在小县城做生意就是这么原始简陋,却高效和绝对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