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舟躺在那张一翻身就嘎吱乱叫的单人床上,俩眼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瞅着天花板上那块被潮气洇出来的地图。窗外的月光跟不要钱似的洒进来,夏夜的虫子在外面开演唱会,吵得他脑仁疼。
在京城那钢筋水泥的盒子里待久了,他都快忘了这纯天然的白噪音是啥动静了。
爹妈睡下后,顾舟贼心不死,又爬起来折腾那台老古董奔腾计算机。伴随着那阵刺耳又熟悉的“猫叫唤”,好不容易拨号连上网,想登录自己那个陪伴了十多年的qq号,结果发现密码忘了。得,看来老天爷是铁了心要让他跟上个版本彻底切割。
他蹑手蹑脚地拉开那个枣红色大衣柜,柜门嘎吱一声,在寂静的夜里跟打雷似的。一股樟脑丸混合着旧木头的“古早味”扑面而来。在衣柜最底下,他扒拉出一个落满灰的纸箱子。
里面是他整个少年时代的遗物。
一本崭新的暗红色高中毕业证,上面贴着他那张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迷茫脸。旁边校长签名和那个鲜红的钢印,清淅地刻着二零零二年六月。
接着,是一本厚厚的同学录。
他一页页地翻。
“祝顾舟同学,前程似锦!——你永远的班长”
顾舟撇撇嘴,心里吐槽:“前程似锦个屁,二十年后你那发际线都快跟后脑勺胜利会师了,酒桌上为了订单跟人称兄道弟。”
“舟舟,毕业了也要常联系哦!祝你变成超厉害的科学家!文艺委员。
“恩,科学家没变成,变成了码农。至于你,后来成了朋友圈九宫格艺术大师,每天都在展示不经意间的精致生活,也算是一种行为艺术了。”
他继续翻,看到了学习委员的照片。齐耳短发,眼神清澈,留言也跟她的人一样,干净利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祝好。”
“瞧瞧,这才是装逼的最高境界,于无声处听惊雷,高手。”顾舟心里默默点了个赞。
最后是刘峰和王涛的。
刘峰龙飞凤舞地写着:“兄弟,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咱俩开公司,你当董事长,我当总经理!”
王涛画了个四四方方的桑塔纳2000,旁边写着:“顾舟,等我成了大老板,送你一辆!”
顾舟看得直乐。一个未来的“总经理”后来在工地搬砖,一个未来的“大老板”为了评职称愁得直掉头发。这本同学录,哪是青春纪念册,分明是一本大型“人类早期吹牛实录”。
客厅茶几上,摊着昨天的《小城晚报》。头版头条是“桑巴军团五夺魁,外星人梅开二度”。罗纳尔多那经典的阿福头,配上大力神杯,贼拉风。顾舟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报纸,指尖沾上了一点油墨印。
“得,这回是真回档了,连个存盘都没给留。”他彻底死了心。
折腾到天快亮,顾舟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客厅的电话“丁铃铃”跟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喂,舟子!我,刘峰!”电话那头跟放炮仗似的,“醒了没啊?我跟你说,我骼膊擦掉老大一块皮,紫药水涂得跟个紫薯似的!王涛那孙子更惨,脚脖子崴了,走路一瘸一拐,跟赵四附体似的,笑死我了!”
“出来不?老地方,中午我请客,李记造一顿!再去游戏厅疗伤去!”
顾舟本来想拒绝,他这三十九岁的灵魂对那地方实在提不起兴趣。但转念一想,总不能把自己当个古董供起来,是时候出去接接地气了。
“行。”
小城的夏天,热得人想当街表演一个融化。
街边的“李记大盘鸡”是个苍蝇馆子,几张油腻腻的桌子摆在人行道上,顶着一把“青岛啤酒”的大太阳伞。
顾舟到的时候,刘峰和王涛已经一人一瓶啤酒吹上了。
“舟子,这儿!”刘峰那条“紫薯骼膊”格外显眼。
王涛咧着嘴嘲笑他:“瞅见没,我说他是紫薯精吧!昨晚翻车,就他叫得最欢,跟杀猪似的!”
刘峰不甘示弱:“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抱着那破车龙头哭着喊我的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媳妇跟人跑了呢!”
俩人对着嘎嘎大笑,一点没有伤员的自觉。顾舟看着他们,也忍不住乐了。少年时代的友谊就这么简单,再丢人的事儿,都能变成吹牛的资本。
一大盘热气腾腾的大盘鸡端了上来。
“来来来,吃肉!吃饱了下午好去游戏厅大杀四方!”刘峰夹了块最大的鸡腿放进顾舟碗里,“你小子命大,就后背秃噜点皮。”
话题很快转到了高考上。
“对了,你们分数咋样?”刘峰问。
王涛信心满满:“我上一本线问题不大,奔着师范大学去了,以后回来当个老师,铁饭碗,安稳。”
说完他看向顾舟:“舟子你呢?吉大稳了吧?妥妥的985!”
顾舟夹了块土豆,一本正经地对王涛说:“当老师好啊,铁饭碗。以后你就是咱们小城教育界的终极boss,每天要面对三大神兽的挑战:熊孩子、事儿妈家长,还有写不完的教案。这是一条真正的勇者之路,我看好你。”
王涛听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顾舟在夸他,嘿嘿直乐:“那必须的!”
饭后,三人勾肩搭背地来到了“清风游戏机厅”。
这是小城最大、也最火爆的游戏厅。一走进去,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和电子组件发热的独特气味便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几十台游戏机整齐地排列着,发出五光十色的光芒。
“吼!吼!呀——!”
“you !”
《拳皇97》里八神庵标志性的狂笑声,和《三国战纪》里诸葛亮释放“呼风唤雨”的音效,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属于那个年代的、狂热的交响乐。
刘峰和王涛像鱼儿回到了水里,立刻兴奋起来,换了一大把游戏币,熟练地在《拳皇》的机子前坐下,开始对战。
顾舟对这些已经提不起兴趣,他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看到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围着一台《合金弹头》的机子,紧张地大呼小叫;也看到几个社会青年模样的男子,叼着烟,霸占着赌币机,不时发出一阵懊恼或兴奋的叫声。
这里,象是一个小小的社会缩影,充满了青春的荷尔蒙与最原始的欲望。
就在他环顾四周时,一个瘦弱的身影,在角落里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他的表弟,王大力。
大力今年上初二,是个性格内向甚至有些懦弱的孩子。此刻,他正被三个穿着松垮的职高校服、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小混混围在墙角。
为首的那个,一头惹眼的黄毛,耳朵上还打着耳钉,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顾舟记得他,附近职高出了名的混子,外号“痞子坤”。
“小子,新来的?挺有钱啊,换这么多币。”痞子坤用手拍了拍大力的脸颊,然后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那个装满了游戏币的塑料小筐。
“还还给我”大力吓得脸色发白,声音都在发抖。
“还给你?”痞子坤嗤笑一声,“这样,坤哥今天教你个规矩。在这儿玩,得先孝敬孝敬哥哥们。这些币你自己玩太浪费,我们帮你花了。”他的两个跟班也跟着嘻嘻哈哈起来。
这一幕,让顾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正在和王涛对战的刘峰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定睛一看,认出了王大力。
“操!那不是舟子他弟吗?”刘峰一把推开摇杆,站了起来。
“妈的,敢欺负我们的人!”血气方刚的王涛也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嘎哈呢你们!把东西还他!”刘峰冲过去,对着痞子坤吼道。
痞子坤斜愣着眼瞥了他们一眼,满脸不屑:“哪儿冒出来的葱?滚犊子,别眈误老子玩。”
“你他妈说谁是葱!”刘峰脾气火爆,说着就要上前理论。
痞子坤的一个跟班直接伸手,狠狠推了刘峰一把。刘峰本来骼膊就有伤,被这么一推,跟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王涛想上去帮忙,但脚上有伤,行动不便,也被对方轻易地推搡到了一边。
对方人多势众,而且一看就是打架的老手,刘峰和王涛两个正规军根本不是对手。
顾舟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39岁的灵魂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判断:不能硬碰硬。对方是混社会的,自己这边是三个学生,其中还有两个伤员,动手肯定吃亏。最理智的办法,是记下他们的样貌,事后想办法,或者直接报警。这是一个成年人趋利避害的本能。
然而,就在他冷静思考的时候,痞子坤的目光越过刘峰和王涛,落在了他身上。
痞子坤看到了顾舟,看到了他那过于冷静的眼神。在他看来,这种冷静,就是挑衅。
他嚣张地晃了晃手里的游戏币,拨开人群,径直朝顾舟走了过来。
痞子坤走到顾舟面前,比他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瞅着他。
“瞅啥瞅?”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不服气啊,高中生?”
那一瞬间,顾舟非但没躲,反而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古怪的、悲天悯人的微笑。
这笑容把痞子坤给整不会了。
没等他反应,顾舟忽然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语气轻松得象在唠家常:
“坤哥,是吧?火气别这么大嘛。我寻思着,红浪漫的啤酒瓶子挺硬的,你这手上的伤,医药费不得花个百八十的?为这几块钱游戏币,再把伤口崩开了,不划算。”
痞子坤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这事儿昨天刚发生,这小子怎么知道的?
顾舟看他表情变化,就知道赌对了,继续用那不紧不慢的东北嗑儿说道:
“再说了,我听说强哥那人最讲究排面。你要是让他知道,你为了几块钱游戏币,在他的地盘上欺负我这几个一看就兜比脸还干净的学生,把事儿闹得这么难看你猜,强哥是觉得你牛逼呢,还是觉得你上不了台面,给他丢人呢?”
这一番话,信息量巨大,逻辑清淅,句句都戳在痞子坤的肺管子上。
痞子坤彻底懵了,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个高中生,而是一个啥都知道、眼神平静得可怕、行为逻辑都很成熟的成年人。动手?风险未知且巨大。不动手?面子挂不住。
最终,痞子坤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神经病!”
说完,把那筐游戏币重重地往机子上一扔,冲跟班吼道:“走!晦气!”然后带着人匆匆离开了游戏厅。
整个游戏厅安静了几秒,随即又恢复了嘈杂。
刘峰和王涛都看傻了。
“我擦,舟子,牛啊!”刘峰冲过来,“你刚跟他嘀咕啥了?那孙子咋跟见了鬼似的?”
顾舟缓缓吐出一口气,后背全是冷汗,脸上却风轻云淡地摆了摆手:
“没啥。我就是跟他进行了一次友好而深入的交流,对他进行了八荣八耻的启蒙教育。你看,他幡然醒悟,这不就走了吗?”
他顿了顿,一脸真诚地补充道:“我这人,就好以德服人。”
而王涛则心有馀悸,一瘸一拐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太险了,舟子,万一他真动手咋整?下回可不能这么虎了。”
顾舟也没心情玩了,把币子给了刘峰和王涛,拉着王大力出了游戏厅。
回家的路上顾舟一言不发。
他脑子里正在复盘。他那39岁的灵魂,第一次在这19岁的身体里,展现出了力量。不是拳头,不是钱,而是信息差带来的心理碾压。
他清醒地认识到,今天这事儿,根源还是自个儿太弱。
所谓的重生,所谓的先知,如果不能换成实实在在的力量,那就是个笑话。
走到家门口,顾舟停下脚步,蹲下身,看着依旧沉浸在震惊和崇拜中的表弟大力。他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异常沉稳的语气说道:“大力,今天的事,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们太弱了。弱就会被欺负。所以,我们要变强。”
大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大眼睛里闪着光:“哥,我懂了!我以后也要混,混得比他还牛!这痞子坤,太拉了!”
顾舟一愣,站起身,抬头看向那片被电线分割得乱七八糟的天。得白说了,好象还给带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