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天空阴云密布,隐隐约约有雷鸣般的轰响与罡风破空的尖啸回荡在空际,尚未散尽的硝烟与灵气的乱流被风撕扯得四处飘散。身旁掠过的人群里,不少眼神仍残存着未定的惊慌。
乔穆如同众多仓促离乡的人一样,随着避难的人流缓缓前行。穿过一处山隘豁口,眼前出现一个村落,人们正争先恐后地向那里涌去。
村子不大,屋舍寥寥。逃难者与本地居民很快便交融在一处,是同样的惶惑与对安宁的渴望,将他们暂时拴在了一起。
村中主事的老伯姓钱,名遗风,是这里的族长,德高望重,深受村民敬重。从他口中,乔穆得知此地名为岳麓台,自古便因地处要冲,是各方势力觊觎之所。传说前朝曾有身负大气运的将领,自此挥师,平定过一场波及深远的海疆动荡,使得生灵重归安定。因着这份“福地将士”庇护的传说,为求一线生机,人们争相逃来此处。虽然离那动荡的核心尚远,此地也已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天姑的母亲也辗转流落到了这里。
一个仅一米多宽的草棚,竟要挤下十多人,而这样的棚子连绵一片,数百人栖身于此,却能暂得一份诡异的平静,也算是一种奇迹了。
偶尔从远方传来的、被风送来的尖啸声中,夹杂着低沉的爆鸣,仍有人不断从更前方的方向跑来,见此处棚户已满,脸上更添仓皇,跌跌撞撞继续向前奔去。
不远处新搭起的棚子立刻又被人填满,逃难人群中时常有人力竭跌倒,可奇怪的是,每每即将倒地,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劲托扶一下,连油皮都未曾擦破。
更奇的是,远方那被不祥之气笼罩的营地里也频发怪事,眼看逃难人群并未远去,那些操纵邪法之人即使将凝聚狂暴灵气的术法催动到极致,攻击却总在发出前莫名溃散,引得彼方一阵混乱,却无人想到这或许是冥冥中有护佑生灵的法则在起作用。
天姑的母亲曾数次前往黑狼山千祥谷,却从未得见天姑。每次思念难抑,她便跋涉前往,久而久之,竟忧虑成疾,形容憔悴。这日,她在棚中昏沉睡去,梦中,天姑竟真真地给她托了个梦。
梦里,女儿出落得愈发美丽,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柔声道:“娘,您回去吧。要不了多久,此处也将被波及,不再安全。这儿有几锭银子,莫再漂泊了,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天姑母亲醒来,发现枕边包袱里果然躺着几锭银子,银光温润。她知女儿未曾骗她,所言是真,便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决意返乡。村里人寻了她几日,见她安然回来,皆欣喜不已。
银子虽不多,她仍省出一些,接济周遭更为困顿之人,这份良善实属难得。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有其母必有其女”,天姑能被仙家选中,自有其根源与道理,或许亦是天意使然。
村中一位曾开小酒馆的长者,店铺垮了,欠下不少债,还曾遭当地恶势力欺侮,如今瘫痪在床。往日,这位老人对天姑母女多有照拂,自家揭不开锅时也曾得他接济。天姑母亲今日便特地去探望他,带去了些吃用之物。看着老人老泪纵横,她心中也甚是酸楚,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老人问起天姑,浑浊的眼中便泛起光彩。天姑母亲看得出,那是发自内心的疼爱与骄傲。天姑,是他们的骄傲,也是这小小村落的慰藉。
天黑了,天姑母亲仰头望了望苍穹,仿佛也看见她的孩子正在云端某处凝望着她,她笑了笑,许久未曾这般开怀。
冰天雪地的北极峰上,蓝雪一袭红衣,在茫茫白雪中格外夺目。她静静伫立,吹弹可破的肌肤白里透红,自冰川吸入的凛冽气息,呼出时竟化作团团带着清香的暖雾,眼神较之往日,坚定了许多。
她卸下披风,现出一身利落短装,开始演练拳法。雪花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狂舞,她时而贴地疾掠,时而腾空跃起,瞬息间,飞舞的雪片竟凝成无数冰刃冰剑,咻咻破空激射而出,远处当即有被惊起的灵雀羽毛纷落、枯枝断折,空气中气劲激荡之声不绝于耳。
她举手间似有电光流转,垂袖时便闻隐隐雷音,一呼一吸竟能引动周围风雪之势,随心而动。然而,她仍未等来她的穆哥哥。
“蓝雪,想什么呢!师父有事找你。”一个梳着垂髻的少女来到峰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还想呢?都什么时候了,你那‘他’呀,怕是不会来咯。”
“好你个小妮子,别跑!竟敢打趣起师姐来了,看我不逮住你!”蓝雪面上一红,佯怒追去,两人身影在雪峰之上起起落落,你追我逐。
“你俩闹够了没有?还不回去做功课!”见师傅北极星君到来,两人急忙按下云头,规规矩矩地向着北极宫的七星园飞去。
北极星君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笑叹:“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大心思越活络咯。”
南天门的宫殿里,走出一位黄袍少女,正是何禾。她双手负后,气定神闲,纤指将书卷微合,一首《神游天国》便如珠玉落盘般从她口中吟出:
“玉羽飞渡银河,凤凰台上响笙歌。天门童子观日落,闭目众神参玄修。待到魂魄游九州,天时地利人和。”此诗寓意虽简,意境却已明朗。
太白金星抚须笑问:“禾儿,此诗是你所作?”何禾乖巧点头。
“禾儿,你可知你的使命为何?”太白金星捋着长长的银须,笑吟吟望着爱徒。
“师父,弟子明白。十年后的今日,便是天宫大比之期。为不负师父教诲与声名,弟子定当勤勉修习,精益求精。”何禾神色认真。
太白金星笑道:“莫要光说嘴,且去用功。”
何禾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是,师父!”太白金星转身步入大殿,褪下金袍,盘膝入定。殿外,又传来何禾清朗的诵诗声,而师父早已神游太虚。
为着十年后的天宫大比,各方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秋水亦不例外。在麻姑仙子严苛而又不失温和的督导下,她的文韬武略皆有长足进步。
从晨光熹微到日暮西沉,何禾同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曾有一日懈怠。相较之下,何禾的自律更显严苛。尽管秋水稍欠自觉,但在麻姑仙子因人施教、宽严相济的独特方法引导下,其修为进境亦是一日千里,麻姑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麻姑手捧一碗琼浆玉液,温柔地递到秋水手中。秋水接过,感激之情溢于眸中,轻声道:“谢谢师父。”
无需过多言语,默契之人,心念自通。有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足以彰显深厚的情谊与羁绊。
蒋樱的境况则又不同。她在情仙裴航处享有极大的自主。裴航只告知她十年大比之事及所需达成的境界,便任其自由修习。蒋樱竟也能将诗词、武艺、仙术逐一钻研,烂熟于心,可谓青出于蓝,确是难得。
“不知三位仙姑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见百念生、张洁奕、梅无痕三位仙姑联袂来访,裴航欣喜不已,他这玉峰山已许久未有仙友到访了。
“情仙不必多礼,近日稍得清闲,特来走动走动。”
“三位仙姑里面请。”裴航在前引路。入得殿中,分宾主落座,裴航问道:“听闻三位仙姑新收了一位弟子,亦要参加十年后的天宫大比,不知修习得如何了?”
百念生道:“天姑年岁尚小,悟性虽佳,但根基培养急不得,总需循序渐进方是正道,情仙以为呢?”
裴航点头:“自然,修行之道,原该脚踏实地,厚积薄发。”
“却不知情仙那位高徒,如今可已尽得真传了?”
裴航笑道:“你说蒋樱那孩子?她性子散漫些,我倒不似诸位那般严管,多让她自行体悟,我只在关键处略加点拨罢了。”
“原来情仙是‘放任自流,暗合天道’,佩服佩服!”
百念生道:“那吾等便十年后再会,届时再观诸位高徒风采。告辞!”话音未落,三位仙姑身影已然淡去。
三位仙姑刚出玉峰山,恰遇北极星君与麻姑仙子联袂向南天门方向而去。
“三位仙姑早啊!怎不邀情仙同往?正好一同去太白金星处,看看他老人家的高徒进境如何。听闻那孩子文武双全,仙术精湛,着实令人羡慕。”北极星君笑道。
“星君何不自去相邀?吾等怕是请不动裴航道友呢。”麻姑仙子抿嘴一笑。
北极星君佯作不悦,看了三仙一眼:“哦?那我倒要瞧瞧,他情仙买不买我北极星君这个面子?”说罢,化作一道金光疾射而回。不到一刻,便见他与裴航一同驾云而至。
裴航见了三位仙姑,笑道:“同去,同去!目标:南天门!”
南天门外,太白金星手持拂尘,白须垂地,背对众人,却早已知晓来者是谁,缓声道:“北冥星君,三位仙姑,情仙,麻姑,诸位联袂驾临我南天门,不知有何见教?”
张洁奕快人快语:“好你个太白金星!莫非无事就不能来你南天门串串门了?”
金星转身,笑道:“能来,谁能拦着你张仙姑大驾?”
他二人素来如此斗嘴打趣,众仙早已见怪不怪。
麻姑、裴航、百念生、梅无痕齐齐见礼:“小仙等参见太白金星。”
“免礼,诸位道友请入内叙话。”
“太白金星座下弟子何禾,见过诸位仙长。”何禾上前,依礼参拜,举止得体,随后款款退下。将至门外,她回首嫣然一笑,真真是梨涡浅现,百媚顿生,竟让几位见惯仙姿的仙家也恍惚了一瞬。
众仙齐声赞叹:“果然名不虚传!”“小小年纪,气度从容,分寸拿捏恰到好处。”“看来十年后大比之魁首,大有希望啊。”
太白金星连忙摆手:“诸位切莫如此夸奖,惯坏了小徒。她呀,差得还远呢!”
众仙皆笑,深知修行之人,戒骄戒躁最为要紧,便不再多言。
人既已见过,几位仙家便起身告辞。太白金星也不多留,顷刻间,诸位仙友便各归洞府。廊外,只余何禾清越的诵读声,萦绕不绝。
天庭无昼夜之分,处处明光湛然。仙家闭关,睁眼闭眼间,或许凡尘已是一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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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禾漫步于南天门的回廊之外,眺望无尽星海。宇宙彼端,北极宫的雪原之上,蓝雪亦独立冰川之巅,凝望苍穹。恍惚间,两人耳畔似同时响起一段缥缈歌谣: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啊!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歌声凄婉,如泣如诉,恍若天籁。蓝雪与何禾皆不自觉地随之轻吟,神思飘远。
直至南天门缓缓闭合的氤氲光华闪过,两人才各自回转寝宫,继续日复一日的功课,修习文韬武略,锤炼仙法道术。
她二人时而专注,时而神游,目光常不由自主飘向下界云霭深处,那份女儿家特有的怔忡与牵挂,不言而喻,只是不知,令她们魂牵梦萦的,又是何人?
乔穆此前已与村民在大沽与北仓一带共同巡守防卫月余,如今转至娘子关附近。他与当地族长协力,收容四方逃难而来的流民,并组织青壮,构筑工事,以御外侮,保境安民,聚集的力量日渐壮大。
这日,又来了一拨人,约十余名,男女老幼皆有,从南面仓皇而来。其中有耄耋老者,也有尚在襁褓的婴孩,更有许多面黄肌瘦的少年少女,人人脸上布满疲惫与惊惧。
风尘仆仆的人们,发髻散乱,衣衫褴褛,汗渍与尘土混合,让发丝如枯草般打成硬结。
“快,快进来,莫要拥挤!”族长与乔穆赶忙上前,搀扶年迈者,安慰怀抱幼儿的妇人。待众人稍稍安顿,乔穆便问:“诸位何以如此仓皇?可是后有追兵?”
一位抱着婴孩的妇人泣道:“可有吃的?求您先给孩子一口吧!后面……后面那些凶徒,估摸着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能追到,我丈夫带着些青壮汉子,正拼死断后呢!”
族长立刻吩咐身边一位妇人:“姚家媳妇,快去各棚看看,还有无富余口粮,先匀些出来,帮大家熬过今夜,明日再想法子!”
姚春花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闻言急忙碎步而去。乔穆将怀中仅剩的一块干粮递给那妇人:“先给孩子垫垫。”妇人含泪接过,连声道谢:“谢谢恩人!孩子……孩子总算有救了。”她用清水化开干粮,仔细喂入婴儿口中。孩子面色苍白,许是饿得久了,咽下些食物,终于发出微弱哭声,嘴角竟也弯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姚春花很快回来,手中牛皮纸包里,是从各棚凑出的食物:些微饼饵、糕点,还有烤得焦黑的薯块、芋头。“大家将就着吃点,熬过今夜,只要能活着,总有指望。”
看着食物,众人眼中燃起渴望,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无人上前争抢。他们默默让老人与孩童先取用,待其食毕,方将所剩分食。好在尚有剩余,每人总算都垫了饥肠。几个年轻些的男女,猛灌了几口清冽山泉,脸上才恢复些许生气。
乔穆环视众人,朗声道:“今日大家从四面八方聚于此地,便是缘分,此后便如一家人。若想活下去,便须听从安排,精诚团结,互帮互助,共同击退来犯之敌,如此方有生路!大家可能做到?”
族长率先呼应:“好!我等听乔先生安排!”众人亦随之高声应和,声音虽参差,意志却凝聚如一。
乔穆即刻开始分派任务,指挥青壮构筑简易工事与掩体。他以仙家炼器之法略加改良,制成一批简易却实用的护身器械分发下去,并派人教导使用之法。见众人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乔穆心下稍慰。
彼时,正值人间一大劫波蔓延,邪氛外道侵扰中土,烽烟四起,生灵涂炭。派去前方探听消息的人回报,说那股祸乱之气暂未向此处蔓延,却也未见那妇人的丈夫及其同伴归来。
抱孩子的妇人名叫蒙梅,闻听此言,心知丈夫多半已遭不测。她没有哭喊,眼神反而透出一股坚毅,若她有力持刃,必会向仇敌讨还血债。她低头看了看怀中婴孩,幽幽一叹:“苦命的孩儿啊……”
世人谁不期盼太平岁月?然劫数来临,天地翻覆,孰能独善其身?
此地终非久留之所,危机随时可能迫近。乔穆决意带领乡亲们转移。一路跋涉,终至岳麓台,他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乔穆为众人寻了一处临时安身之所。当夜,他施展遁术,潜入那被邪气笼罩的营地外围,以搬运之术取回两大袋粮食,众人方得暂且安定。
歇息一夜,清晨,乔穆掬水净面,对众人道:“此处暂可安身,你们先在此住下,待这场劫波平息,再作归计。粮食省着些,应可支撑数日。切记莫要四处乱走,眼下处处皆不安宁,可听明白了?”
众人纷纷点头。交代完毕,乔穆转身欲行。众人这才恍然他要离去,顿时如失主心骨,眼中俱是惶然与不舍,泪光隐现,多么盼望他能留下。在这动荡岁月,他仿佛成了众人唯一的希望之光。
乔穆终究还是走了,他有必须独自去履行的使命。人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蜿蜒山道尽头,才郁郁返回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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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已是朱砂镇地界,离麻姑山迷魂谷不远了。乔穆遥望谷中云雾缭绕,似见麻姑仙子正在指点秋水修习。他轻咳一声,秋水闻声转头,见是昔日救命恩兄,顿时如欢雀般飞扑入乔穆怀中。
她撒娇道:“哥哥!我还以为你再不来看秋水了呢!秋水好生想念!”
麻姑此时正采药归来,见是乔穆,笑道:“不料你来得这般快。可是牵挂这小妮子?她呀,调皮得紧,日日念叨你,真是‘女大不中留’咯!你可要带她走?”
秋水立刻急了:“师父!您莫要这样说?您不要秋水了么?”
麻姑忍俊不禁:“你不是常嫌修习文韬武略、仙法道术辛苦么?不若随你哥哥去,也省得为师劳心费力。”
乔穆轻抚秋水头发,温言道:“妹妹,仙姑与你玩笑呢,岂会真不要你?她疼你还来不及。你且安心,好好随师父修习,嗯?”秋水这才破涕为笑。
麻姑正色道:“你若现在不用功,待到十年后天宫大比,拿什么应对?若是堕了为师名头,看为师如何罚你!”
秋水俏生生应道:“是!师父!徒儿定当竭力,不辱师命!”
麻姑削了两枚硕大寿桃,递给乔穆与秋水一人一枚。乔穆还未及道谢,秋水已将自己那枚递到师父嘴边:“师父,您先吃。”
秋水便是这般,凡事总先念着师父,孝心可嘉。
“为师不用,你吃吧。”
“不嘛,师父您就尝一口,就一口!”
“真拗不过你……好,便尝一口。”麻姑含笑浅尝。
望着这温馨一幕,乔穆由衷地笑了。
“秋水,哥哥需告辞了,再会!”
玉峰山上,一袭白衣的倩影正在云霭间翩跹起落,身姿轻盈曼妙。乔穆远远望着,不便打扰,隐于树后静观片刻,便转身向着桃花山千祥谷方向飞去。
乔穆立于山崖巨岩之上,凝神望向幽深的千祥谷。
谷中,天姑款步而出,身量已高了不少。红花白领的衣衫衬着圆润娇靥,肌肤白皙胜雪,仿佛能掐出水来,樱桃小口,丹凤明眸,举止灵动,蹦蹦跳跳地朝竹林奔去。竹林中有块一丈见方的平整青石,正是她平日修习之所。
她于石上盘膝,闭目凝神片刻,方翻开书卷。一首《九九归一》诗随即清越响起,回荡山谷:
“醉宿山谷日自偏,流犬覆身冷中眠。魂游前秦归一统,一梦犹值几万钱。”
吟罢,天姑竟自“呵呵”轻笑出声,声如银铃,却自有一股沛然气韵流转,豪情隐约。
乔穆能从这轻笑荡开的无形气劲中,窥探她如今修为——三丈之内,飞鸟难近,走兽辟易,根基已颇为扎实。
“天儿,怎半晌不闻读书吟诗之声?可不敢偷懒哟。十年光阴,于修仙者不过弹指一瞬。为师与你共勉!”百念生的声音自谷深处传来。
“谨遵师父教诲,徒儿知晓了。”天姑应道,随即书声再起:“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百念生与另两位仙姑闻声,面上皆露出欣慰笑意。
乔穆见此,微微一笑,悄然转身离去。他的前方,是另一处更为隐秘、亦更危机暗藏之地。
西华峰,一个流传自远古的传说起源之地。据说在某个遥远的纪元,双尾蛟便诞生于此。
西华峰下的泌月潭,深不见底,潭尽头有一幽洞,内居灏角蛟。在未曾修炼得道前,它不过是一头懵懂犀牛。
历经数百载岁月汲取日月精华、天地灵气,这头犀牛终开灵智,修炼成精。同期得道的,还有另一头独角蛟,亦是犀牛修炼而成。
两妖一旦兴风作浪,便黑烟滚滚,飞沙走石,所过之处田园荒芜,人心惶惶,误伤生灵无数,成为此地大害。寻常手段难以制伏,令人头疼。
乔穆此番前来,正是欲为受扰的百姓除此一害,与那妖蛟斗上一斗。
“何人在此窥探?还不速速现形!”乔穆正待有所动作,潭中猛地旋起一股浓黑如墨的妖雾,雾中传出令人牙酸的嘶吼,摄人心魄。待乔穆勉强看清雾中那庞大的妖影时,心中亦是一凛。
嘶吼过后,雾中现出一双赤红如血的巨目,目中骤然射出两道慑人金光!这双尾蛟厉害之处便在于此,但凡被这金光罩定,魂魄便易受其牵引拉扯,轻则元气受损,重则命丧当场,自古罕有能全身而退者。
乔穆心神微震之际,忽闻一声低喝:“不要命了?快退!”话音未落,一道身影闪现,拉住他便向东方疾掠而去。其身法之快,乔穆自忖至少还需苦修两年方有望企及。
那人将他带至一座古朴宫殿前,方才停步。乔穆定睛看去,来人身形魁梧彪悍,发髻高挽,面庞方正,颧骨微凸,目蕴精光,一身玄色道袍,手持一柄拂尘。那拂尘丝殷红如血,根根挺直,隐现金属光泽,不似凡物。此人乃一位隐修仙真,道号茅山炼气士吴亚泽,精于驱邪镇妖之术。
对付此等妖物,他确有专长。乔穆观其气象,拱手道:“不知道长上下如何称呼?仙乡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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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道吴亚泽,云游四方,偶经此地。见你气机虽纯,却未必是那积年老妖对手,故出手相阻。鲁莽之处,还望海涵。”道人声音洪亮。
“道长所言甚是,是在下思虑不周。多谢道长援手之恩。”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乔穆又问:“不知道长对此妖,可有降伏之策?”
“莫急,容贫道细细思量。”吴亚泽捋了捋颌下短须,于一旁青石上坐下,闭目推演。
少顷,他睁眼道:“有了!明日你随我同去。你在前诱那妖物现身,贫道隐于后方,伺机以法宝制之,必能功成。”
“哎,道长,让我为饵,您在后……这岂非置我于险地?不妥不妥,不若道长在前?”乔穆连连摇头。
吴亚泽再捋短须,沉吟道:“也罢,那便贫道在前诱敌,你在后方,待我牵制住它,你便持我符咒法器,镇住它七寸要害,如何?”
乔穆为难道:“这……道长,我未曾习过驱使贵派法器之法呀,如何能收妖?”
“这前也不行,后也不行,倒叫贫道为难了。”吴亚泽摊手。
乔穆思忖良久,把心一横:“罢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去!大不了拼死一搏,或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吴亚泽哈哈一笑:“莫怕,贫道既出此策,自有把握。若无降龙手段,岂敢应这伏蛟之事?”
乔穆闻言,闭眼就往前迈步。吴亚泽一把将他拽回:“且慢!是明日,不是此刻!贫道尚需准备些物事。”
乔穆急道:“等你准备停当,那妖物若离巢访友,或是外出游荡几日,岂非错失良机?”他仍是忧心忡忡。
吴亚泽被他逗得一愣,随即道:“那你便在远处盯着,若有异动,速来报我,如何?”
乔穆暗自懊恼,怎地出了这么个主意,到头来还是自己盯梢。吴亚泽见他神色,颇觉有趣,强忍笑意。
犀牛角虽是灵材,但已成精的犀牛妖,岂是易与之辈?
翌日,天色未明,二人已至泌月潭畔。吴亚泽低声嘱咐:“乔穆,待会潭中妖雾升起,你便在前弄出声响,引它出来。”
乔穆深吸一口气,壮胆道:“好!道长,您可要把握时机,一击即中!”
吴亚泽拍拍他肩膀:“放心,贫道自有分寸。”
“雾起了!快去!”
果然,浓黑妖雾再度翻涌而出,双尾蛟的咆哮震得地动山摇。乔穆感到脚下大地都在震颤。那妖物显然发现了乔穆,摆动巨尾,疾冲而来。乔穆转身便跑,回头望去,那赤红巨眼与狰狞头颅似已近在咫尺,心中发紧,暗忖:这吴道长,怎还不出手?
“妖孽!休得猖狂!看法宝!”只听一声清叱,金光乍现!乔穆忽觉身后压力一空,回头看去,那翻腾的妖雾已被一道金色光网笼罩,动弹不得。
吴亚泽手掐法诀,喝道:“双尾蛟,还不速现原形,更待何时?”
那妖物在金网中挣扎片刻,终究不敌,就地一滚,化为一头通体黝黑、独角狰狞的巨犀。
“乔穆,取缚妖索来,捆了它。”
乔穆上前,摸了摸那冰凉坚硬的犀角,叹道:“此角确是异宝……不若,斩了它?”
已成精的犀牛似通人言,前蹄一曲,竟跪倒在地,同时一个沉闷哀求的声音响起:“上仙饶命!小妖苦修数百载,方得灵智,实属不易。若今日身死道消,数百年苦功尽付流水……求上仙网开一面!”其声哀切。
乔穆心生不忍,道:“我虽喜此角,但念你修行不易,恳切悔过,便饶你一命罢。”
吴亚泽道:“如何处置,由你定夺。”
从双尾蛟(现出原形后当称犀牛精)哀求的眼中,乔穆恍惚感到一丝莫名的因果牵连,具体为何却难以言明,只觉得与自己似有关联。
“这样吧,废去它一身妖力修为,令其无法再为祸,然后送至寻常农家,耕田服役,以赎前愆,如何?”
乔穆说完,看向犀牛精。那犀牛竟点了点头,表示顺从。
吴亚泽依言施法,化去其凝聚的妖丹与凶戾之气,使其复归为一头较寻常犀牛更为健壮、却再无神通的大力牲畜。事毕,吴亚泽告辞离去。乔穆以绳索穿过牛鼻,牵着它,一步步走向有人烟的村落。
这是个宁静美丽的山村,山环水绕,土地丰腴。房舍依山而建,多是草木结构,散居着数户人家,以老人居多。
东头一间草屋中,走出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女,抱着一捆柴禾。她看见乔穆牵着一头巨犀走来,吓得惊叫一声:“呀!好大的……牛?”
乔穆将犀牛暂拴溪边,上前温言道:“小妹妹莫怕,这牲畜已被驯服,甚是温顺,不信你来看。”
少女将信将疑:“真的么?莫要骗我。”
乔穆笑道:“我骗你做甚?”少女这才小心翼翼跟着走近。乔穆对犀牛道:“大家伙,这位小姑娘以后或会是你的新主人,你要听话,帮她家耕田劳作,可好?”
那犀牛竟真点了点头。少女亲眼所见,方才信了,惊奇地睁大了眼。
乔穆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大哥哥,我叫杨飞蛾,我爹爹叫杨检。”
“杨检……杨检……”乔穆喃喃重复,忽感一丝莫名的熟悉,仿佛这名字在何处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
飞蛾见他不语,补充道:“是‘检查’的‘检’呀!”
乔穆回过神来:“哦,原是此‘检’。”飞蛾歪头:“不然大哥哥以为是哪个‘检’?”
乔穆笑笑,转而问道:“飞蛾,你喜欢它吗?可能照料它?”
飞蛾上前,试探着摸了摸犀牛粗糙的皮肤与巨角,见它果然温顺不动,眼中露出喜爱之色:“嗯!它看起来很有力气,定能帮爹爹做好多活计!我牵回去给爹爹看看,好吗?”
“自然可以。”乔穆将绳索递到飞蛾手中。
“哥哥,你要走了么?不去我家坐坐,喝碗水?”飞蛾接过绳索,仰头问。
乔穆望向远山,朗声道:“心领了。我还有他事需办,就此别过。”言罢,转身而行。
走出很远,乔穆仍不禁回头,望向村口那小小的身影。他心中有种朦胧预感,这女孩似与仙道有缘,只是那份缘,此刻仿佛隔着一层薄雾,尚未到清晰之时。
身后,传来飞蛾清脆的送别声:“哥哥!记得有空再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