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在林里打着旋儿。
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山精的哭嚎。
赵老根揣着那筐煮鸡蛋,后背的棉袄都被雪洇透了半边,却死死把筐护在怀里。
一路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回赶,嘴里还念叨着:“娃娃们到家就好,到家就好……”
等他喘着粗气追上队伍时,陈江水正拿着那张泛黄的羊皮图蹲在雪地里。
指尖在“鹰嘴砬子”的标记上反复摩挲。杨长枫见着赵老根,老远就喊:“老根儿,俩娃送妥当了?”
“妥了妥了,”赵老根把筐往雪地上一放,解开裹在外面的粗布,里面的煮鸡蛋还冒着丝丝热气,“屯里娘们儿听说救了娃,连夜煮的,给大伙补补劲儿。这鬼天气,没点热乎的扛不住。”
王常喜伸手捏了个鸡蛋,烫得直咧嘴,却舍不得撒手:“还是屯里人实在!俺这肚子正空得咕咕叫,刚还琢磨着啃口干硬的窝头呢。”
奉军的弟兄们也围过来,一人拿一个鸡蛋,剥壳的声响混着哈气声,在寒风里透着点暖意。
马道长接过赵老根递来的鸡蛋,却没吃,只是用指尖碰了碰蛋壳,眉头微蹙:“阳气淡了些,看来这山里的阴煞,连热食都能浸染。大伙快吃,吃完抓紧赶路,天黑前必须到鹰嘴砬子——那地方虽险,却是这一带少有的能挡阴风的去处。”
陈江水把羊皮图折好揣进怀里。
咬了口鸡蛋,蛋黄的油顺着嘴角淌下来。
他胡乱抹了把:“道长说得对,鹰嘴砬子有处火石洞,洞里干燥,还能找到天然火石,夜里宿在那儿安全。”
说罢他起身,抄起身边的桃木剑,“走,顺着这条沟往南,翻过三道梁就是。”
队伍重新启程,雪地里的脚印一串接一串,被风一吹,很快就淡了几分。
杨长枫走在队伍前头,手里的枪依旧攥得紧紧的,时不时骂两句这鬼天气,又或是扯着嗓子喊两句,让弟兄们别掉队。
王常喜跟在陈江水身边,时不时扭头看一眼队伍末尾的雪里红一行人——雪里红依旧挎着那把短刀,一身灰布劲装裹得严实,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脚步迈得又稳又快,半点不比男人差。
山路越走越险,两边的山壁渐渐陡峭起来,岩石上挂着厚厚的冰棱,阳光照上去,泛着冷森森的光。
陈江水说这就是鹰嘴砬子的地界了,那砬子从远处看像只展翅的老鹰,鹰嘴朝下,火石洞就在鹰的“嗉子”位置。
等众人终于摸到火石洞时,天已经擦黑了。洞口被一块巨大的岩石挡着大半,只留一道窄缝,风灌不进来,反倒透着点暖意。
陈江水率先钻进去,从怀里摸出火镰,在洞壁上敲了几下,火星子溅在干燥的松绒上,很快就燃起了火苗。
众人陆续进洞,把带来的干柴堆上,篝火一旺,洞里顿时亮堂起来。
洞外老远就听见雪里红的喝骂:“犊子们把枪栓擦利落!这地界的邪祟不比官商,咬着就断脖子!”
她刚踹了个磨洋工的绺子一脚,靴底沾着雪沫子,腰间短刀的刀鞘磕着胯骨,每一步都带着股子生人勿近的狠劲。
眼瞅着赵老根揣着鸡蛋筐过来,她才收了戾气,只是眉峰依旧拧着。
进到洞里,看见陈江水正坐在石头上看羊皮图,另一只手悄悄往怀里揣那只磨得发亮的布老虎。
赵老根喊了句“陈小子,想陈娃子了?”,陈江水耳根发红的模样,竟让雪里红攥着刀把的手松了松。
她别过脸,假装检查枪膛,却忍不住用余光瞟——那布老虎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娘们儿的手艺,陈江水竟宝贝似的揣着,连雪沫子都没沾到。
队伍往鹰嘴砬子走时,雪里红故意落在后面,盯着陈江水的背影出神。
前阵子绺子劫了个贪官的粮车,她一刀挑断车绳,面对十几个护院面不改色,刀光扫过就撂倒三个。
可方才看见陈江水摸布老虎时,她心里竟像揣了只活兔子,砰砰跳得慌,连指尖都发僵。
火石洞的篝火,映得洞壁上的人影忽明忽暗。
奉军弟兄们啃干粮的动静此起彼伏,雪里红却蹲在角落,手里捏着块冻硬的窝头,半天没啃一口。
她瞅着陈江水靠在岩壁上,指尖轻轻摩挲布老虎,嘴角还带着点她从没见过的软笑。
那笑容不像砍山兽时的凌厉,也不像走山时的沉稳,倒像屯里汉子看着自家娃时的模样,暖得扎眼。
“陈大哥。”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往日在绺子里发号施令,她嗓门亮得能穿透山林,此刻却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得像风刮过草叶。
陈江水回头,见是她,愣了愣:“有事?”
雪里红站起身,脚步竟有些发沉,平时大步流星的劲头全没了,反倒像踩在棉花上。
她端着碗热水递过去,指尖碰到他的手时,像被火烫了似的赶紧缩回,耳尖“腾”地就红了,却硬撑着板着脸:“喝口热水,免得冻得手发颤,待会连剑都握不住。”
陈江水接过碗,没察觉她的局促,只随口道:“谢了。你也烤烤火,看你手冻得通红。”
这话让雪里红心里又是一暖,嘴上却不饶人:“山里摸爬滚打惯了,这点冻算啥?倒是你,揣着那破布老虎,当心成了邪祟的靶子。”
话一出口她就悔了——明明是想关心,说出来却带了股子冲劲,跟训绺子似的。
陈江水笑了笑,把布老虎往怀里塞得更紧:“这是秀莲给娃子缝的,揣着它,心里踏实。”
提到秀莲和娃子,雪里红攥着窝头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白了。
她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声音软了些:“你还记得屯东头的老磨坊不?门口那棵歪脖子榆树,夏天知了吵得人睡不着。”
陈江水擦碗的手顿了顿:“你怎么知道?那磨坊早塌了。”
“俺也是松岭屯的。”雪里红的目光飘向洞外的黑暗,语气里没了往日的硬气,反倒带了点涩。
“俺爹娘是采参的,六岁那年带俺去县里,遇上熊瞎子……是胡子头救了俺,教俺耍刀弄枪,说在山里,拳头硬才活得下去。”
她往篝火边凑了凑,手伸到火边烤着,指尖微微发颤:“这些年,俺在山里飘着,刀光剑影里滚过来,从没敢想过回头。可方才听你说狗剩,忽然就想起俺娘了——她也给俺缝过布娃娃,红布做的,跟你这只差不多。”
陈江水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和传闻里的女匪首判若两人。
她脸上那道浅疤,是当年跟山匪火拼时留下的,听说当时她捂着伤口,还砍倒了两个敌人。
可此刻,她眼里竟闪着点细碎的光,像个想家的姑娘。
“记起来了。”陈江水忽然开口,“那年冬天,屯里来了个浑身是伤的小丫头,缩在炕角,攥着个破布娃娃。俺娘给你煮了姜汤,还找了件俺的小棉袄给你穿。”
雪里红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喜,随即又黯淡下去,嘴角牵了牵:“没想到你还记得。俺还以为,屯里人早把俺忘了。”
“没,没忘。”陈江水摇摇头,“俺娘总念叨,说那丫头命硬,将来定有出息。”
这话让雪里红的心跳又乱了,她赶紧别过脸,假装添柴,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烫。
她想再说点什么,比如这些年她总梦见松岭屯的歪脖子榆树,比如她其实一直打听屯里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硬邦邦的一句:“别光顾着说话,赶紧吃点东西,夜里说不定有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