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铺着的旧炕席,纹路里嵌满了黑灰,张老栓躺在上头,胸口那片染红的棉絮结成了硬块。
张老栓媳妇刘婆子趴在炕沿上默默地流着泪,肩膀头子一抽儿一抽儿的,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帕子,都快拧出冰碴子了。“我的老天爷啊,这可咋整啊……”
陈江水蹲在炕边,双手紧攥着张老栓的手——那手凉得像刚从雪堆里捞出来的冰溜子。
“老栓爷,您慢点儿说,俺听着呢,一个字都落不下。”陈江水声音有点哑,嘴里哈出白气,刚飘到半空就散了。
他能清清楚楚觉出,张老栓的手在一点点变凉,力道也越来越弱,像要抓什么又抓不住啥似的,指缝里还沾着点炕灰,他的手粗糙枯槁,没有一点儿活儿气。
张老栓眼皮子耷拉着,眼仁散得厉害,却硬撑着往陈江水这边瞅,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将、将军坟……阴玉毁不掉……咱屯子……就完了……”
这话一出口,屋里的空气瞬间就像冻住了,连刘婆子的哭声都僵硬了。
王常喜站在炕梢,手里还攥着那根没来得及放下的镐头。“老栓爷,您说的是老林子里那座将军坟?俺二爷爷活着的时候就说,那地方邪性,进去的人就再也没出来过……”
赵老根偻佝着靠在门框上,“常喜,别瞎插嘴,让老栓爷把话说完。”
“江、江水……你再近点儿……”张老栓的头微微偏了偏,想往陈江水那边凑,胸口的伤口一扯,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喘得更急了,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像是有痰堵着。
陈江水俯身赶紧往前挪了挪,膝盖顶在炕沿上,把耳朵贴到张老栓嘴边,连他呼出的气都觉得凉——那气里还带着股淡淡的血腥味,呛得人鼻子发酸。
“炕洞……最里头……青砖……羊皮图……”张老栓手指轻轻颤了颤,指向炕洞的方向,声音轻得快听不见,“俺爹传的……找坟……得靠它……”
他这话刚说完,手就软了软,搭在炕席上,不动了。
赵老根一听,立马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一磕,“当啷”一声,火星子都没溅出一个。
他蹲到炕洞边,炕洞里头黑黢黢的,还透着股子潮乎乎的土腥混着的烟火味儿,还掺着点儿老木头的朽味。
他伸手往里摸,指甲缝里蹭满了黑灰,袖口也都沾了不少,摸了好一会儿,指尖终于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不是土块,是方方正正的——正是张老栓说的青砖。
“找着了!”赵老根低喝一声,小心翼翼地把青砖抠出来,砖缝里还塞着点干干草,是当年防潮用的,早都脆得一捏就碎,掉了一地的渣子。
他把砖翻过来,果然看见底下裹着块靛蓝色的老布,布角都磨出了毛边,边缘还绣着几针歪歪扭扭的线,是萨满的护符纹,红得发暗,不知道是用啥染的。
陈江水双手接过,慢慢把老布解开。里面是张泛黄的羊皮图,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边缘都卷了边,用炭笔标着密密麻麻的道道。
图中间画着个方方正正的小箱子,旁边用炭笔写着“阴玉”俩字,字旁边还画了个小叉,不知道是啥意思。
“图……俺爹临死前塞给俺的……”张老栓突然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还弱,胸口的血又渗出来些,把身下的炕席都染红了一小块,那红色在冷屋里显得格外扎眼,“阴玉……邪性得很……吸活人精血……”
刘婆子一听,哭得更凶了,伸手想去捂张老栓的嘴:“你咋还说这些不吉利的!赶紧歇会儿,等天亮了,俺让常喜去山外找大夫,说不定还能治……”
张老栓突然来了点劲儿,抓住陈江水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指节都捏得发白,“你听着……糯米……头年的新米……晒足了太阳……能防煞气……”
他顿了顿,喘得更急了,胸口起伏得厉害,“还有……老朱砂……别买市面上的假货……没用……”
话没说完,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炕席上,溅起小小的血星子,那血落在冷炕席上,没一会儿就凝住了,边缘还泛着点黑。
抓着陈江水的手猛地一紧,接着力道就散了,垂在了炕沿上。
他的眼神慢慢定住,不再涣散,却也没了半分神采,像两潭死水。
刘婆子的哭声一下子炸了开来,撕心裂肺的,在满屋子的寂静里格外刺耳:“老栓啊!你咋就这么走了啊!俺娘俩可咋活啊!”
王常喜别过脸,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把快掉下来的眼泪蹭掉,嘴里念叨着:“老栓爷,您放心,俺们指定守住屯子……”他攥着镐头的手还在抖,木柄上的冰碴子都被他攥化了。
赵老根蹲在地上,从炕边的木匣子里拿出个东西——是个鹿骨哨,老鹿的后腿骨做的,磨得溜光,泛着点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纹路,是萨满的护符纹,一道一道的,刻得很深。
他把鹿骨哨递给陈江水,声音压得低,带着股子凝重:“老栓爷之前跟俺唠过,这也是他爹传下来的,吹三声停一下,能暂时镇住煞气,别瞎吹,引着别的野煞就麻烦了。”
陈江水接过鹿骨哨,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股子老骨头的腥气,却也透着股安心的感觉。他把鹿骨哨和叠好的羊皮图一起揣进贴肉的棉袄里。
摸了摸腰间的桃木剑,剑身上的朱砂还泛着淡红,像是有啥活气似的。
“老栓爷,您放心,俺指定找着将军坟,毁了阴玉!”陈江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他刚说完,屋里的油灯突然“噼啪”响了声,灯芯颤了颤,竟泛出一瞬极淡的绿光,像鬼火似的,吓得王常喜“哎呀”叫了一声。“咋、咋回事?灯咋变绿了?”
陈江水回头看,正好瞥见赵老根蹲在张老栓炕边,眉头皱得死紧,脸色比刚才还沉。
他顺着赵老根的眼神往下瞅,看见张老栓垂在炕沿的手指,竟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不是风吹的,是真真切切地蜷了蜷,指甲盖下面还慢慢渗出来点黑,跟墨汁似的。
刘婆子还在哭,光顾着抹眼泪,压根没注意这茬。
赵老根没说话,只悄悄用脚掩住了那只手,抬头看向陈江水时,眼神里多了层没说透的沉郁,还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别声张。
陈江水心里“咯噔”了一下,后背瞬间就冒了冷汗——老辈人说过,人死了要是手指还动,那是有未了的心事,容易招煞气,搞不好还会“走尸”。
他赶紧移开眼,却又瞥见张老栓的领口,露出点黑毛来,短短的,像是从皮肤里钻出来的,刘婆子刚才给盖被子的时候,还以为是炕灰,随手掸了掸,现在再看,那黑毛好像又长了点。
“俺出去透透气。”陈江水站起身,声音有点发紧,他得出去冷静冷静。
推开门,屋外的雪还在下。
远处的老林子黑黢黢的,像个张着嘴的巨兽。
他攥紧鹿骨哨,对着屋外的风雪默念:“老栓爷,俺指定守住屯子,您可别出啥岔子……”
风裹着雪灌进来,吹得他脖子发僵,他刚想转身回屋,就听见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炕席在动,还夹杂着刘婆子的惊呼声:“哎呀!老栓的手咋这么硬啊!还没凉透呢!”
陈江水心里一紧,赶紧推开门往回跑。
张老栓僵在炕上的影子,比刚才宽了些,胳膊好像还抬了抬。
赵老根站在炕边,手按在张老栓的肩膀上,脸色铁青:“刘婆子,别碰他!拿床厚被子来,先盖上!”
刘婆子被他的语气吓着了,哭声都停了,哆哆嗦嗦地去拿被子。
王常喜也看出不对劲了,攥着镐头往陈江水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江水,老栓爷这情况……咋跟俺爷说的‘走尸’似的?”
陈江水没说话,只盯着张老栓的脸——刚才还泛灰的脸,现在竟慢慢变紫了,嘴唇也紫得发黑,眼皮下的眼仁好像在动,像是要睁开似的。
他摸了摸怀里的鹿骨哨,手心全是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坏了,老栓爷怕是真要尸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