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塘码头的雨下得黏腻,像泼了碗冷粥,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噼啪”声混着货车引擎的轰鸣,把办公室的玻璃窗震得发颤。雨珠顺着玻璃蜿蜒成河,在窗台上积成一小汪,映着阿坤伏在桌前的影子。他正用雷爷留下的酸枝木算盘核账,算珠被两代人磨得油亮透光,边缘还留着雷爷当年跟东星人拼命时磕出的小豁口。指腹刚触到“尖沙咀仓库租金”那栏,算珠“咔嗒”一声卡了壳——那仓库是忠叔守了二十年的老巢,联会的账册、备用资金全锁在铁柜里,更要紧的是,那是兄弟们的“避风港”:冬天围着火炉烤番薯,焦香飘满半条街;夏天搬张竹床吹海风,墙根下刻着几代人的绰号,连雷爷的“雷公”二字都还清晰。
“坤哥!忠叔被人扣了!”阿明的吼声撞碎了办公室的宁静,他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雨靴碾过门槛时溅起半尺高的泥花,水泥地上立刻拖出两条黑印。头发滴着水,顺着下颌线砸在胸前,他从怀里掏出张揉得皱巴巴的拆迁通知,纸边被雨水泡得发黏,“限期搬迁”四个黑字像烧红的烙铁,盖着“王氏集团”的红章格外刺眼。“尖沙咀的地产商要拆仓库盖商住楼,派了个叫‘疯狗’的混混带队,二十多号人全拎着撬棍!忠叔堵在门口不让拆,被他们用铁链锁在里面,疯狗放话——再硬扛就打断他的腿,直接开挖掘机把人埋在砖堆里!”
阿坤猛地抬手,算盘被推得“哗啦啦”响,红木算珠滚到桌角又弹回来,撞在铁皮文件柜上发出脆响。疯狗——这名字最近在油麻地臭得像烂菜,是地产商王老板新收的恶犬,靠着打断菜贩肋骨、砸烂小商铺的狠劲抢地盘,警署碍于王老板的面子,连案都懒得立。他抓起椅背上的皮夹克,指尖刚触到布料就觉出潮意,内袋里的怀表和秃鹫给的铁牌硌着掌心——怀表是雷爷的命根子,铁牌是九龙的硬靠山。“阿明,去叫辉哥和阿彪,点十个靠得住的兄弟!都别明着带家伙,把钢管藏在码头三号集装箱后面——这次是谈事不是拼命,但气势得足,别让那帮杂碎看扁了联会!”
尖沙咀的老仓库外,雨还没歇,二十多个染着黄毛的混混挤在临时搭的塑料雨棚下,每人手里的撬棍闪着寒光,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纹着骷髅头、蝎子的小腿。疯狗叼着烟站在最前,花衬衫敞着怀,胸口的狼头纹身被雨水泡得发涨,红漆涂的狼眼在雨雾里像要滴血。他踩着个破水桶,用撬棍挑起地上的积水,溅得旁边小弟裤脚全湿,还咧嘴笑:“都精神点!等会儿拆完仓库,王老板请大家去铜锣湾找乐子!”仓库门被碗口粗的铁链绕了三圈,锁芯上挂着个写着“拆”字的木牌,被风吹得“哐当”响。里面传来忠叔的吼声,嗓子哑得像吞了砂纸:“阿坤肯定会来!这仓库是雷爷用七刀换来的,你们敢动一下试试!”吼声刚落,就有混混用撬棍砸门,“砰砰”声震得周围老房子的窗玻璃嗡嗡颤。
看见阿坤带着人过来,疯狗把烟往地上一踩,用脚尖碾得火星子在积水里冒泡。他斜着眼扫过阿坤身后的辉哥——辉哥抱着胳膊,铜烟斗别在腰上,眼神冷得像冰。疯狗撇着嘴笑:“陈坤?可算把你盼来了。我还以为联会的话事人是缩头乌龟,躲在码头不敢露头呢。”他指了指身后的黄色挖掘机,铁铲举得老高,铲斗上的泥渍还没干,“这地,王老板花三千万买的,产权文件比你脸都干净。限你们今天之内搬空,别说是账册,就连窗台上的破碗都别落下!不然我直接开铲,压死里面的老东西,我一力担着!”
“王老板买的是地皮的尺寸,买不走当年忠叔递给他那碗粥的温度。”阿坤没往前走,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贴在脑门上,眼神却稳得像钉在地上的桩。他抬手指了指仓库墙上褪色的涂鸦——那是二十年前雷爷带着兄弟们用红漆画的联会徽章,五角星中间的“义”字被风雨褪成粉红,却依旧戳眼。“三十年前,东星的人抢观塘码头,雷爷带着忠叔在这仓库守了三天三夜,身上挨了七刀才保住地盘。二十年前,王老板揣着两百块躲台风,是忠叔把他拉进仓库,给了他一碗热瘦肉粥,让他在稻草堆上睡了三天。现在他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是想让尖沙咀的老辈人戳他脊梁骨,说他‘喝完粥就砸碗’吗?”
疯狗嗤笑一声,从牛仔裤后袋掏出张支票,“啪”地拍在阿坤面前的积水里——上面的“五万”字样被雨水浸得发皱,却依旧扎眼。“少跟我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江湖规矩是有钱才是爷,情义能当饭吃?能付兄弟们的出场费?”他用撬棍指着支票,“这五万块,够你们租个新仓库,再请兄弟们撮一顿海鲜。别给脸不要脸,真逼我动手,联会在尖沙咀的货运线,以后别想顺顺当当!”
“五万块,不够赔联会三十年的账册,不够赔兄弟们刻在墙根的名字,更不够赔‘忘恩负义’这四个字的名声。”阿坤抬手挡开支票,从怀里掏出个磨破边的牛皮本——封面用棉线缝了三回,是忠叔的老记事本。他翻开本子,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王老板穿着破衬衫在仓库门口避雨,忠叔端着粥碗递给他,雷爷拍着王老板的肩膀,两人笑得满脸憨厚。“王老板当年抱着忠叔的腿说,‘以后我要是发达了,联会的事就是我的事’。现在他要盖楼赚大钱,就想拆我们的根?我把这些照片寄给《星岛日报》《明报》,再让周婶、陈伯他们在茶餐厅里代代传——标题就叫‘地产商忘恩负义,强拆救命恩人据点’,你说他的楼盘,还能卖给讲良心的人吗?”
!疯狗的脸瞬间沉得像锅底,他没想到阿坤会留着这些“把柄”。王老板最近正推新楼盘,广告上全是“诚信为本”的噱头,要是这事曝光,楼盘肯定得滞销,损失的可不是五万十万。但他仗着人多,还是梗着脖子硬撑:“你别吓我!王老板有的是钱,报社也得给有钱人面子!到时候把事压下去,吃亏的还是你们联会!”
“压下去?你问问旁边的人,答应不答应。”阿坤朝路边扬了扬下巴——二十多个小贩撑着伞站在雨里,卖鱼蛋的陈伯往前跨了一步,手里的汤勺敲得铁锅“当当”响:“忠叔去年帮我讨回被山鸡抢的本钱!周婶的茶餐厅被地痞骚扰,是忠叔带着兄弟赶跑的!”阿坤接着说,“上次山鸡收双倍保护费,是忠叔帮小贩们讨公道;你上个月打了深水埗的菜贩,他是忠叔的远房表侄,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你要是敢拆仓库,明天全尖沙咀的小贩都罢市,鱼蛋摊、烧腊铺全关门,你的挖掘机连仓库门口的路都开不进来!王老板的工期拖一天,损失就是几十万,这笔账,你算得过来吗?”
这时,辉哥叼着烟凑到疯狗耳边,声音压得低,却故意让旁边两个混混听见:“他身边站的是我旺角辉哥,三十号兄弟随时能到。更别说九龙的秃鹫——那主儿当年在东南亚砍过蛇头,打断过三个仇家的腿,现在跟阿坤拜了把子。你惹得起联会,惹得起秃鹫和他背后的势力吗?王老板雇你是办事,不是让你把他拖进火坑当替罪羊。”疯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在道上混,早听过秃鹫的狠名,知道那是连警察都头疼的角色。要是真把阿坤逼急了,自己轻则被王老板赶走,重则得被秃鹫找上门,肯定没好果子吃。
阿坤看出他的怂意,从内袋掏出秃鹫给的铁牌,往雨里一扬,冷光戳得疯狗眼睛眯了眯:“九龙的秃鹫是我兄弟,澳门的龙叔是我靠山,尖沙咀的老辈人是我后盾。你想拆仓库,先问他们同不同意。”他顿了顿,给了对方台阶下,语气软了些,“王老板要盖楼,我们懂规矩,不会拦着。但仓库里有联会三十年的账册,还有兄弟们的搪瓷缸、象棋盘,得给我们三个月时间找新仓库,慢慢搬。另外,他得亲自给忠叔赔礼道歉,再出十万块搬迁费——这钱不是联会的公款,是给兄弟们的安家费,让大家添点新桌椅、新锅碗。”
疯狗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含着颗核桃。他掏出手机,跑到挖掘机后面避雨,给王老板打电话时,声音从嚣张的吼骂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请示,期间还时不时朝阿坤这边瞥,眼神里的狠劲早没了踪影。挂了电话,他恶狠狠地瞪了阿坤一眼,把手机揣进兜里:“王老板同意了。三个月搬迁时间,十万块下周一打给联会。但我警告你们,别耍花样——要是敢拖延,或者偷偷把仓库租出去,我饶不了你们!”说完,他朝混混们挥挥手,“撤!”一群人骂骂咧咧地钻进路边的面包车,车屁股冒着黑烟,没一会儿就消失在雨雾里。
阿彪拎着液压钳冲上来,钳口“咔嚓”咬住铁链,使劲一压,铁链“啪”地断成两截。仓库门刚开条缝,忠叔就扑了出来,抓住阿坤的胳膊——他的袖口磨破了,手上沾着铁锈和泥,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嗓子哑得像吞了砂纸:“阿坤,你可算来了!刚才他们用撬棍砸门的时候,我真以为要跟这仓库一起埋在砖堆里了!这仓库要是没了,我们老兄弟就成了无根的草,联会的根也就断了!”
“仓库是砖头砌的,能拆能搬,但兄弟们的情分是刻在骨子里的,搬不走也拆不散。”阿坤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仓库里——墙角堆着兄弟们凑钱买的旧彩电,屏幕上还贴着阿明孩子的照片;桌上摆着阿明刚入职时用的搪瓷缸,缸沿磕了个豁口;窗台上放着辉哥当年输掉的象棋盘,“将”字被磨得发亮。“这些都是兄弟们的念想,我们慢慢搬。阿明已经在九龙看好了新仓库,比这儿大两倍,离码头还近。把账册收好,把老物件带过去,咱们重新扎根,比以前更稳。”
回到观塘码头时,雨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把天空染成橙红色,海面上泛着金光,连集装箱都成了镀金的块头。辉哥靠在集装箱上,抽着烟拍了拍阿坤的后背,烟味混着海风的咸腥味飘过来:“阿坤,这次你又靠人情和规矩赢了。要是换了我,早带着兄弟们抄家伙,把他那破面包车掀翻在路中央,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掀翻他的车容易,解决问题难;打断他的腿容易,让王老板服软难。”阿坤坐在码头的石阶上,掏出怀表打开,里面雷爷的黑白照片被磨得发亮。“混社会不是靠拳头硬,是靠人情厚。王老板欠我们的情,疯狗怕我们的势,兄弟们信我们的义——这些加起来,才是联会最硬的靠山,比一百根钢管都管用。”他从怀里掏出那把旧算盘,拨弄着算珠,“雷爷当年教我算账,说‘利益账用算盘算,人情账用心算,人情账比利益账难算,也比利益账金贵’。以前我总觉得绕,现在才懂,这些情分不是负担,是我们在江湖上站得稳的根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时,阿明顶着一头汗跑过来,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脸上笑开了花:“坤哥,王老板的助理来了!送来了十万块的现金支票,还搬来一箱1982年的拉菲,说要跟你赔罪。他还说,王老板明天亲自来码头,给忠叔当面道歉。”
阿坤笑了笑,把算盘收进怀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告诉助理,红酒留下,赔罪就不必了。再帮我带句话——以后在尖沙咀做事,多留点心,别丢了做人的本分,忘了当年那碗粥的情分。”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码头,兄弟们正喊着号子卸电子元件,“嘿哟嘿哟”的声音混着海浪声,踏实得像敲在心上的鼓点。
夜幕降临,码头的路灯亮了,橘黄色的光洒在海面上,像铺了条发光的路。阿坤坐在办公室里,把今天的事记在新账册上——这账册是他特意让人做的,牛皮封面跟雷爷的旧账本一模一样。他在“人情账”一栏写下“王老板:欠情一次,已还搬迁费十万,赔礼红酒一箱”,笔尖顿了顿,又在后面补了个括号:“一碗粥的情分,未还清”。他摩挲着雷爷的旧算盘,算珠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忽然彻底明白:真正的混社会,不是当让人怕的狠角色,是当让人敬的有心人——守得住情分,才留得住人心;算得清人情账,才撑得起大场面。这样,兄弟们跟着走得远、站得稳,才有奔头。
窗外的雨又下了,细细密密的,像撒了把碎盐。阿坤走到窗边,看着码头上忙碌的兄弟们,看着远处亮着灯的老仓库,忽然想起雷爷当年在这办公室说的话:“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混社会不是争凶斗狠,是守家护业。”他知道,只要联会的情分在,兄弟们的心齐,就算搬去新仓库,就算再遇风浪,他们也能稳稳扛住,把联会的根扎得更深。这,就是雷爷留给他们的,最宝贵、最硬气的江湖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