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城中村出租屋,三个穿着藏蓝色制服的男人堵在狭窄的门口。领头的那个,剃着青皮头,脖子上一道扭曲的疤一直延伸到衣领里,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一个瘦高个眼神躲闪,一个矮胖子喘着粗气,手里还拎着根撬棍。
房东张姐被他们粗暴地挡在门外,急得直跺脚,带着哭腔喊:“小云!你没事吧?他们……他们不讲理啊!”
云昭站在屋子正中央。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工作服,袖口沾着点泥渍。面对这阵仗,她脸上没有张姐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而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冷眼旁观的嘲弄。
她没看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而是看向门外焦急的张姐脸上,:“张姐,别急。门锁多少钱,回头列个单子给我。”她顿了顿,视线才转到那领头青皮头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各位‘领导’查完了,记得赔。损坏私人财物,有发票的。”
那青皮头被她这态度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粗声粗气地吼道:“少废话!接到群众举报,你这里藏匿违禁化学品!危害公共安全!给我仔细搜!”他手一挥,身后的瘦高个和矮胖子立刻开始翻找。
屋子里瞬间一片狼藉。单薄的被子被粗暴地掀翻在地,露出底下发黄的床垫;书桌上那几本旧专业书和几盆小小的多肉被扫落,书页散开,泥土溅得到处都是;墙角那个小小的塑料衣柜被整个拖出来,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几件衣服被胡乱扯出来,扔在地上踩踏。
“头儿!没有!”瘦高个把抽屉整个抽出来倒扣在地上,里面几支笔、一个旧钱包滚落出来,空空如也。
矮胖子吭哧吭哧地翻着床底,只拖出几个蒙尘的鞋盒,里面是几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妈的,藏哪儿了?”他低声咒骂着。
青皮头的脸色阴沉,眼神在狭小的空间里逡巡。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定了靠墙那个简陋的床头柜——一个漆皮剥落得厉害的旧木柜,上面只放着一个掉了漆的铁皮闹钟,和一盆植物。
那盆玉露。
它被云昭养得极好,肥厚饱满的叶片拢成莲座状,通体是半透明的翠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叶尖甚至透出一点莹润的微光,像上好的绿玉髓雕琢而成,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青皮头像认定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个弧度,上前一步,粗壮的手臂带着风,朝着床头柜上那盆晶莹剔透的玉露狠狠扫去!
目标根本不是搜查!是毁灭!连同那盆碍眼的植物一起!
“别动我的花!”云昭瞳孔骤缩,厉声喝道,身体下意识就要往前冲。那是她养了三年的“老伙计”!
那盆安静得如同艺术品的玉露,毫无征兆地动了!
它肥厚的莲座状叶丛猛地向青皮头手臂挥来的反方向一倾!整盆花带着里面沉甸甸的泥土,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朝着床头柜外侧的地面重重栽倒下去!
“哐当——!”
沉闷的撞击声异常响亮。
陶瓷花盆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黑色的营养土像泼墨般炸开,溅得到处都是。而在那飞溅的泥土和破碎的瓷片中央,一个巴掌大小、用厚实透明防水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硬皮笔记本,赫然滚落出来!
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狼藉的地面上,塑料袋在昏暗光线下反着光,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青皮头挥出去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身后的瘦高个和矮胖子也像被施了定身法,张着嘴,呆若木鸡地看着地上那个突兀出现的本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出租屋门口凝滞的空气。几个穿着笔挺警服的民警出现在门口,为首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穿着剪裁精良的年轻男人。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面容英俊,眉眼间带着一种锐利和冷峻,正是云家大哥云翊。他身后跟着助理和律师模样的人。
云翊的目光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三个穿着可疑制服的男人,最后,定格在门口那个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的贵妇身上——他的母亲柳曼如。柳曼如的手紧紧抓着门框,指尖用力到泛白,目光死死锁在屋子中央那个女孩身上,眼神复杂,震惊、心痛、狂喜交织。
云翊眉头紧锁,收回目光,大步跨过门槛。走进这间逼仄混乱的小屋。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泥土和碎瓷片中间那个显眼的塑料袋包裹上。
云翊弯下了腰。轻轻捡起了那个包裹。
塑料袋表面沾了点泥灰。他用手指抹了一下,动作很轻。
就是这轻轻一抹,那层紧紧包裹的塑料袋边缘被蹭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本封面磨损、边角卷起的硬皮旧笔记本露出了真容。
同时,一张泛黄的、只有两寸大小的老照片,从笔记本敞开的缝隙里,滑落下来。
照片打着旋,轻飘飘地落在地面散落的泥土上。
云翊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照片下落。
照片上,是一个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婴儿。婴儿闭着眼,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额角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块小小的、形状独特的淡红色胎记,像一片小小的枫叶。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云翊的呼吸猛地一窒!他见过这张照片!在母亲的旧相册里,被珍藏了二十多年!那是他早夭的小妹妹出生时拍的唯一一张照片!那个枫叶状的胎记……他绝对不会认错!
他猛地抬头,目光看向屋子中央那个女孩!
就在这时,一声颤抖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呼唤,从贵妇口中溢出,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昭……昭昭……?”
柳曼如身体晃了晃,靠在门框上才勉强站稳,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精心描绘的妆容。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云昭额角——那里,被几缕汗湿的碎发半遮半掩着,一块小小的、枫叶状的淡红色胎记,若隐若现!
云昭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根弦瞬间绷断了。
额角那块平时被她刻意用碎发遮掩的胎记,此刻暴露出来,隐隐发烫。
完了。身份彻底暴露。
这个念头刚闪过,另一个清晰无比、饱含痛苦和悔恨的声音,扎进了她的脑海:
【我的孩子……我的昭昭……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竟然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这么多苦……对不起……对不起……】
那声音是柳曼如的!是她此刻的心声!如此强烈的情感冲击,里面蕴含的痛楚和爱意!
云昭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额角那块小小的胎记,又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门口那个泪流满面、濒临崩溃的贵妇,目光却撞上了云翊那双深邃眼眸。
空气凝固得如同冻住的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柳曼如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断断续续。
那青皮头眼看大势已去,眼中凶光一闪,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认亲场面吸引,猛地弯腰,竟想去抢夺云翊手中那个沾着泥土的日记本!他动作极快,带着一股的狠劲!
“找死!”云翊眼神一厉,反应更快。他一手将日记本和照片牢牢护在身后,另一只手精准地扣住了青皮头的手腕!那力道极大,捏得青皮头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啊——!”青皮头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脸孔瞬间扭曲。
门口的民警反应过来,厉声呵斥着冲上前:“干什么!住手!”瞬间将惨叫的青皮头和另外两个吓傻了的同伙死死按住。
混乱再次爆发,呵斥声、惨叫声、挣扎声混杂在一起。
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云昭却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背脊挺得笔直。
柳曼如的心声还在她脑中疯狂回荡,一声声“对不起”如同重锤敲打在她的灵魂上。她看着云翊冷峻的侧脸,看着他护在身后的日记本和照片,看着被警察死死按在地上、如同死狗般挣扎的青皮头。
额角的胎记还在隐隐发烫。
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抬起了眼,目光越过了混乱的人群,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迎上了门口柳曼如那双盛满了泪水、饱含无尽痛苦与卑微祈求的眼睛。
没有想象中的恨意滔天,也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漠然的冰湖,冰层之下,却翻涌着无人能见的复杂暗流。
云昭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在柳曼如的脑海中,一个清晰无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少女声音,突兀地响起,盖过了她自己所有的心碎与忏悔:
【吵死了……眼泪能解决问题吗?
【有这个功夫哭……不如想想……是谁要烧掉这本日记吧……】
柳曼如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泪眼,看着云昭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
云昭却已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被云翊护在身后的日记本,眼底深处,一点冰冷的星芒,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