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公审伪清罪酋诏
凤凰楼倒塌的烟尘,尚未在这座更名为沈阳的城池上空彻底散尽,更为雄浑厚重的尘土便自四野八方,滚滚而来。
那并非风沙,而是凯旋的铁流。
自天子一声令下,三路大军犁庭扫穴,已过了半月。
这半月里,辽东大地,无一日不闻金鼓,无一处不见烽烟。
终于,在公审日期日益临近之时,那些被放出笼的猛虎带著一身的血腥与战功,陆续归营了。
最先回来的,是曹文诏。
他们归来那日,天色昏黄,残阳如血。
长长的队伍自南门而入,如一条疲惫却凶悍的巨蟒,缓缓蠕动著爬回自己的巢穴。
队伍的最前方,是曹文诏和他麾下的亲兵,人人甲胄蒙尘,征袍上凝结著深色的血块,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们的面容被风霜刻画得如同岩石,眼神里却透著股喂饱了的狼群才有的满足与凶悍。
在他们身后,是数千名被解救的汉人百姓,他们衣衫褴褛,扶老携幼,脸上挂著泪痕与茫然,却在看到城头飘扬的「明」字大旗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震天的哭声。
那是重见天日的哭声,是死里逃生的哭声。
而在队伍的最后,则是被绳索串成一长串的,数千名垂头丧气的旗人俘虏。
曾经的骄横与跋扈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如出一辙的恐惧与麻木。
紧接著,祖大寿、赵率教也相继归来。
一时间,沈阳城外的大营规模骤然膨胀了一倍不止。
旌旗如林,密密匝匝,仿佛一夜之间,这片荒原上便生长出了一座森林。
军士们磨砺著兵器,清点著战利品,高声谈论著半月来的血腥战事,那股铁锈与血腥混合著泥土的芬芳,几乎要将伽南香的清雅彻底淹没。
辽东,平定了。
至少在军事上,再无任何一股成建制的力量能够对这座沈阳城,对即将到来的那场审判造成一丝一毫的干扰。
与城外那股粗砺而剽悍的气氛不同,城内「沈阳经略安抚司」的衙署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没有刀剑,却比任何战场都更让人心惊胆寒。
数百名从京城与江南抽调来的文吏,不眠不休地工作了十余日,几乎人人眼下都挂著一圈浓重的青黑。
他们面前,是从「申冤鼓」与各处清剿中汇集而来的罪证与供状,堆积如山。
那不是寻常的卷宗。
每一卷的卷首都附著一份血指印按下的状纸。
卷帙浩繁,可盈栋宇;血泪交织,能浸汗青!
杨嗣昌一袭青色常服,身形依旧挺拔,但鬓角却也新添了几缕银丝。
他站在那如山铁证之前,神色肃穆得如同在祭奠。
一名属官快步走来,声音因激动与疲惫而微微沙哑:「杨学士,所有罪状皆已分门别类,核对完毕。按照陛下的旨意,共分叛上」、屠戮」、虐民」、不法」四大类,共计三千七百二十八宗大案,牵涉人命十三万四千余!
这,还仅仅是能够寻到苦主,留下确证的————」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眼圈泛红。
杨嗣昌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百姓的血泪不能白流。将所有卷宗装订成册,共一百零八卷,以玄色锦缎为封,朕要亲自呈送御前。」
他又问道:「明日公审,选出的万民控诉席」上的人证,都安置好了吗?
」
「回学士,都已安置妥当。」属官答道,「共三百六十人。有被活剐三百刀而未死的辽阳老儒,有全家七十口被屠尽仅余一人的铁岭孤女,有亲眼看著儿子被当做军粮烹食的老妇————他们————他们的精神几近崩溃,我等已派人悉心照料,并反复告知他们,明日,天子会为他们撑腰。他们————都在等。」
「好。」杨嗣昌点了点头,他走到窗前,望向城中心广场的方向。
在那里,一座巨大的通体漆黑的审判台已经拔地而起。
它高三丈,广十丈,以从后金宫殿拆下的巨木搭建而成。
台分三层。
最高一层,设御座,以待天子;次一层,设陪审官席位,孙承宗、杨嗣昌、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主官皆在其列;最下一层,便是审判犯人之所。
杨嗣昌看著那座黑色的巨台,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谁说,又像是在告慰那些亡魂:「快了,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一切准备就绪。
是日午后,一份由天子亲笔用印的诏书,自御帐而出。
《公审伪清罪酋诏》!
这份诏书并未用华丽的辞藻,而是以最庄严最冷峻的法度之语,昭告天下:「沈阳承运皇帝,诏曰:
建州女真,昔为属夷,沐我朝恩,累受封赏。首逆努尔哈赤,始怀狼心,构——
衅边疆;伪汗皇太极,继承父恶,僭号称尊。父子相继,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叛上弑主,此为大不忠!屠城掠地,此为大不仁!圈土为奴,此为大不义!
毁我宗庙,戮我臣民,天理不容,人神共愤!
今朕亲临辽左,克复神京,型其庭,扫其穴,罪魁祸首,悉数成擒。然,杀之以泄私愤,非帝王之道;彰之以明法度,方可慰天下之心!
兹定于沈阳府中心广场,设天子审判台。公审伪汗皇太极、伪睿亲王多尔衮、伪肃亲王豪格————等一众逆!
届时,将宣其罪,示其证,听万民之控诉,依大明之律法,予以终裁!
凡我大明子民,皆可观之!凡天下友邦邻国,亦可遣使观之!
朕欲使天下人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犯我大明者,虽强必戮,虽远必诛i
钦此!」
诏书一出,如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整座沈阳城彻底沸腾了!
无数的传令官骑著快马,在城中各处大街小巷,一遍遍地高声宣读著诏书的内容。
布告被张贴在每一个显眼的角落,甚至连那些刚刚搭建起来的粥棚旁都未曾放过。
「听到了吗!就在三天后!要审皇太极那狗贼了!」
「天子亲审啊!俺活了六十年,没听过这样的事!这回,那帮杀千刀的鞑子,是死定了!」
「走!去看看!去中心广场占个好位置!三天后,俺要亲眼看著那狗皇帝被押上台!」
百姓们奔走相告,积压了数十年的怨气与期盼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有人激动得当街跪倒,朝著皇帝大营的方向嚎陶大哭;有人拿出家中仅存的米,要给城中的士兵做顿好饭;还有无数人,自发地涌向中心广场,他们不为别的,只为提前去占一个能看得更清楚的位置。
那气氛,比过年还要热烈,却又带著种即将手刃仇人般的庄重与肃杀。
而这股沸腾的声浪也如潮水般,丝丝缕缕地渗入了城北那座戒备森严的天牢。
天牢的最深处,阴暗,潮湿,散发著永恒的霉味与腐臭。
皇太极蜷缩在铺著发霉稻草的角落里,他身上那件粗布囚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二十几天的囚禁,早已磨去了他所有的气势,只剩下狼狈与枯槁。
他听不见外面清晰的呼喊,但他能感受到。
他能感受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震颤,那是万民奔走汇聚的脚步声;他能听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带著狂喜与仇恨的喧嚣。
他甚至能想像得到,那些曾经在他马前卑微如蝼蚁的汉奴,此刻正以怎样幸灾乐祸的表情谈论著他的死亡。
这些日子,无人审他,无人问他,甚至无人打骂他。
送来的饭食,仅仅是能让他吊著一口气的稀粥。
每日里,除了死一般的寂静,便是从牢房外隐约传来的,那些用大白话编排的,关于他和他父汗罪状的说书与小调。
他听著自己被塑造成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魔;听著他的大清国被贬斥为一伙悖逆人理的匪帮;听著凤凰楼是如何在万众欢呼中倒塌————
这种精神上的凌迟,比任何肉体上的酷刑,都更让他痛苦万分。
他那颗曾经被野心与权谋填满的心,那座由无数胜利构筑起来的坚固堡垒,早已在这无声的煎熬中被腐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试图站起来,脚上的重镣却让他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回稻草堆里。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皇帝根本不屑于与他进行一场对等的较量。
对方要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要将他,将爱新觉罗氏,将整个大清国,从精神到肉体,从名誉到血脉,彻底地,公开地,在万众瞩目之下,碾成尘埃!
公审的前一夜。
天,毫无征兆地变了脸。
铅灰色的乌云自北而来,沉沉地压在沈阳城的上空,仿佛天穹也要坍塌下来。
戌时刚过,豆大的雨点便砸落下来,继而连成一片,化作瓢泼之势。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将整座庞大森然的御营照得亮如白昼。
紧接著,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大雨如注,疯狂地冲刷著这座刚刚经历了血与火的城池,仿佛要将数十年来积淀的罪恶与血污,在这最后一夜,彻底洗刷干净。
御帐之内,灯火通明。
朱由检独自一人,立于被卫士掀开的帐门前,任凭那带著寒意的潮湿水汽扑面而来。
他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遥遥望著远处那座在风雨中灯火通明的城市轮廓。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孙承宗一袭深色便服,手中捧著一卷厚厚的黄绫册子,无声地走到朱由检身后三步之处,停下,躬身。
「陛下,夜深了,风雨寒凉。」
朱由检没有回头。
孙承宗将手中的册子高高举过头顶:「陛下,明日公审的最终流程,以及宣判罪犯之名录,老臣已会同三法司与杨学士拟定完毕,请陛下御览。」
那册子里,是皇太极、多尔衮等数十名首逆的名字,以及为他们准备好的,符合大明律的种种死法凌迟、斩首、车裂————
这是最终的判决书,只待天子朱笔一点,便成定局。
朱由检依旧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去看那份凝聚了无数人心血与仇恨的册子。
雨声,风声,雷声,在他耳边交织成一片宏大的交响。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孙承宗以为皇帝不会再开口。
终于,一个平静得不起丝毫波澜的声音缓缓响起,清晰地穿透了帘外的风雨o
「不用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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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淡淡地说道:「明日,让辽东所有的冤魂,都睁眼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