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所有将领无不热血沸腾,胸中燃起熊熊烈火,恨不得立刻弛骋沙场!
而就在这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一道身影排众而出。
那是在场诸将中唯一的一位女性,却也是气势最为沉凝厚重的一人。
秦良玉一直侍立在侧,身着一套为她量身打造的银叶甲,数十年戎马生涯非但没有磨损她的英气,反而为她平添了一种岁月沉淀之后的威严。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亲眼见证了那份血腥情报的传来,亲耳聆听了天子那番振聋发聩的宣言。
那一刻,数十年间镇守石砫、血战奢安、纵横疆场的一幕幕,如潮水般在她脑海中翻滚。
她想起了那些在浑河岸边与建奴血战至最后一刻的白杆兵子弟,想起了那些惨死于建奴屠刀之下的辽东无辜百姓,想起了兄长秦邦屏、弟弟秦民屏战死沙场的悲壮。
新仇旧恨,家国大义,在此刻汇于一点,再也无法抑制!
她上前一步,铿然单膝跪地。
银甲叶片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响,她的声音亦如金石交击,掷地有声:“陛下!老臣秦良玉,请缨出战!”
简单直接,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她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的是两团不熄的火焰,是压抑了数十年的仇恨与战意。
“老臣自万历年间起,便与建奴血战于疆场!数十年来,亲眼见辽东子民惨遭屠戮,家园沦丧为丘墟!今日幸得陛下天威,布下天罗地网,建奴已是笼中之鸟,釜中之鱼!灭此朝食,正在此刻!”
她的声音愈发激昂,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胸膛中迸发出来的。
“老臣身后,尚有新练之白杆精兵三万!此军虽名为扈驾京营,然其魂魄,生于西南之山城,淬于北地之沙场!他们手中的白杆长枪,渴望的从来不是护卫宫阙的安逸之荣,而是饮尽敌血的杀敌之功!”
说到此处,她苍老的脸上泛起一股决绝的潮红,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朱由检,一字一顿地发出她此生最为恳切的请求:“恳请陛下恩准,令此三万子弟兵投入最终决战,为大军先锋,直捣黄龙!
老臣愿在此立下军令状,不破盛京,誓不还朝!”
这些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御帐之内激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未等朱由检开口,一个充满了忧虑与急切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陛下,万万不可!”
孙承宗脸色骤变,他立刻从旁出言劝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秦将军忠勇可嘉,其心可昭日月!只是,此三万白杆军乃是层层护卫之下,陛下万金之躯最后也是最坚固的一道屏障!如今我数十万大军云集于此,天下猛将如云,雄兵似海,何须劳动御驾亲军亲冒矢石?”
老臣转向朱由检,深深一揖,几乎将头俯到了地面。
“陛下,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天威难测。皇太极虽是穷途末路,却也最是疯狂。若有任何万一,则国本动摇,社稷震荡,其后果不堪设想啊!”
孙承宗的这番话,句句在理。
随着他话音落下,帐内原本炽热的气氛瞬间凝滞,仿佛被无形的寒流所冻结。
其馀将领亦皆垂首,不敢言语。
他们的目光或明或暗,全部集中在了那个唯一能够做出决断的年轻帝王身上。
整个御帐,静得能听到帐外秋风卷动旗角的猎猎之声。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移动,先是落在了秦良玉那满是渴望与决绝的脸上,看到了她花白的头发与那双依旧燃烧着青春火焰的眼睛。
然后,他又转向了孙承宗,看到了老太师满是皱纹的面庞上,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忧心忡忡。
先生所言甚是。”朱由检淡然回道:
朕为天子,一身系天下安危,岂能如一勇之夫,轻易涉险?
朕的安危,早已不是朱由检一人之安危,而是大明亿兆子民、万里江山之安危。
若朕在此地有任何差池,纵然侥幸灭了建奴,大明亦将因失去中枢而陷入新的,更为可怕的内乱之中。
届时,今日之功,皆为泡影。
而天平的另一端,则是秦良玉的热血与战机。
然,兵法有云,兵贵神速,一鼓作气!”
皇太极已是强弩之末,此刻正是我大军士气最高昂,而敌军人心最溃散崩溃的时刻。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可以毕其功于一役的绝佳战机!
若多等待一日,便多一分变量。
谁能保证那座孤城之内,不会生出新的阴谋与诡计?!
一战而定乾坤!
这个念头带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
省去数月乃至数年的征伐、围困与清剿,所能拯救的大明兵士之性命,所能节省的国库钱粮何止万千!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辉煌的胜利,这才是为君者最应追求的至高境界!
权衡至此,天平的指针开始剧烈地摇摆。
秦良玉。
朱由检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位跪在地上的老将军。
她不仅是大明的第一女将,更是西南数省土司之首,是无数土着部族心目中的精神象征。
她手握雄兵,镇守一方,数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
朕今日若允其所请,不仅仅是信任她个人的忠勇,更是通过她,向全天下所有的地方势力,所有的土司、将门宣示一个前所未有的信号,大明天子不论出身,不论男女,不论族裔,唯才是举,唯功是赏!
与所有为国效命的功臣,共享这份开创历史的无上荣耀!
想到这里,朱由检的心中再无一丝尤豫。
这险,值得冒!”
天平轰然落定。
朱由检缓步上前,在众人摒息的注视下,亲手将秦良玉扶了起来。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不带一丝迟疑。
皇帝环视众将,目光如炬,声音沉稳:“先生之虑,朕已知晓。然,朕意已决!”
孙承宗苍老的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满眼的忧虑最终化作了无声的长叹。
他知道,当这位年轻的帝王用这种语气说话时,便再无任何转寰的馀地。
朱由检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秦良玉的脸上。
“秦卿家忠勇,朕心甚慰!朕允你所请!”
“朕命你,即刻率三万白杆军,依据此份密报秘密开拔,在那片皇太极意欲突围的必经之路上,给朕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他的声音压低。
“待皇太极率其残部以为逃出生天,精疲力竭之时,给予其雷霆一击!朕不要俘虏不要降兵!朕要你亲手斩下建奴的龙首!”
秦良玉浑身剧震,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接着,朱由检转向孙承宗,语气虽多了一份安抚与尊重:“至于朕的安危,先生不必过虑。朕便坐镇于此中军大帐,哪里也不去。朕相信有先生坐镇中枢,有我大明数十万将士在外围层层拱卫,区区建奴的垂死挣扎,尚不能伤及朕一分一毫!”
此言一出,君臣之心,再无芥蒂。
秦良玉闻言,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位在沙场上流血不流泪的老将军,此刻竟热泪盈眶。
她再次重重跪下,对着朱由检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老臣,遵旨!必不负陛下雷霆之托!”
她猛然起身,转身离去。
那略显佝偻的背影,此刻却因承载了天子的信任,而显得无比高大,带着一股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决绝气势。
孙承宗望着秦良玉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位身姿挺拔气吞山河的年轻帝王,最终所有的忧虑都化作了深深的折服。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躬身领命:“臣————必鞠躬尽瘁,护卫陛下周全!”
诸事已定。
朱由检再次转身,独自一人缓缓走向那巨大的沙盘。
帐外的秋风在此刻猛然卷起,吹得龙旗猎猎作响,那声音,仿佛是帝国苏醒的龙吟。
他的手,抬起,然后重重地,按在了沙盘上那代表着盛京城的一点之上。
乾坤已定,胜负在即,只待那最后的血与火,来为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镌刻下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