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寂静如墨,却未能洗尽朱由检心头那股铅般的沉重。
辽东前线,战事初歇,可沙场腥风血雨涤荡出的,却远不止胜利的荣耀。
方才的密议,刀光剑影虽藏于无形,却比真刀实枪更为惊心动魄。
而孙承宗,这尊久经风霜的皓首匹夫,此刻端坐宁远城府衙案前
鎏金烛台上的火舌无声跳动,映照着他手中那方薄薄的明黄丝绸招抚辽东军民诏书与整肃军纪敕令并呈。
他双目紧闭,指节泛白,似凝结着沉重的思绪。
他太懂辽东的血泪,亦太谙将领的习性。
数十年戎马倥偬,所见所闻,皆是“苦辽民者,非止建奴”的铁血事实。
皇帝欲行之事,他虽未身处其境,却已能预见此法一出,必将掀起滔天血雨,令辽东重归涤荡。
然而,此番手笔之阔大,谋划之深远,却让他这等老谋深算之辈,也感到一股由衷的惊惧与敬畏。
那年轻帝王之心思,已然超脱寻常战阵胜负之论,直指人心向背与国本重塑。
老骥伏枥之念,此刻愈发深沉,却又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黯然。
孙承宗缓缓睁眼,烛火在眼底跳跃,象是映照着无数亡魂。
一声喟叹,融于夜色之中。
毛文龙刚收整完兵马。
这位性格粗豪的大帅手执诏令,最初不解天子何以要如此大动干戈处置一个张狂。
彼时他亦在军中,深知沙场无常,杀降劫掠,古来有之,虽非明规,却是兵家寻常事。
何以为此小疵明正典刑,着李若琏斩其首级?
但当他细品那招抚诏书与随后的“诉苦方略”时,其粗中有细的心思,也不由得被震得猛地一颤。
——
毛文龙脑海中瞬息间闪过在登莱时期流民叛乱时的无奈,以及对那些勾结建奴的海商的刻骨恨意。
彼时自己有心无力,唯能铁血镇压,却无法釜底抽薪。
如今,天子的刀劈向的赫然是这颗最为内核的痛处!
毛文龙猛一合上丝帛,将之握紧。
胸膛里的热血陡然沸腾起来,直冲天灵。
他望着黑沉沉的海面,海浪撞击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嘶吼,正如他此刻澎湃的心潮。
他能感受到,皇帝欲行的是一场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为彻底的清洗,更是一场直指根骨的改造。
他的双拳紧握,眸中泛起厉狠凶光。
祖大寿此刻坐镇锦州。
——
他同样手中捏着这道令他心神不宁的诏旨。
说不出的冷酷穿透层层墨字,直抵他心中。
这不仅仅是对建奴的清算,更是一柄无形的剑,高悬在所有心怀异志者头顶。
他敏感地嗅到了其中蕴含的极致帝王权术。
它不仅仅要诛恶,更要震慑人心。
他想起了那些在历次与建奴拉锯战中,暗中渔利,甚至私通互市,在入关劫掠中分一杯羹的辽东汉人家族。
他们平日里在朝廷面前忠心耿耿,在百姓面前鱼肉乡里,如今是否已是心惊胆寒,彻夜难寐?
这股怒火一旦被点燃,其势足以焚尽一切。
祖大寿的脸色渐渐发白,他见过沙场的血腥,那万骑冲杀刀戈溅血,他亦亲手指挥。
然而此刻,那股激荡万民心志的磅礴之力,却以更直击人心的恐怖势头,让他感到透彻心扉的不安。
他暗自思量,这样的怒火一旦被彻底引爆,其势之巨,足以淹没一切!
而在广袤的辽东各城,一道道田尔耕传达的严令,如冰冷的刀锋切开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躁动。
城中将士对李若琏于军阵前斩杀张狂一事的议论声,渐渐从窃窃私语化为潮水般的暗流,又被高压生生镇回胸膛。
那些骄兵悍将心中虽有不服、有怨怼,却在上层军官铁血的禁令下,无人敢于表面上妄动。
空气中,却仍弥漫着压抑的躁动。
那张狂首级的鲜血仿佛还在凝固,却又象是泼洒在了所有人心头。
所有人对即将到来的“公审”,怀着既好奇又恐惧的复杂心绪。
无形的寒意从上至下,如水银般缓缓地渗入了每个将士的骨髓。
他们虽不知究竟会发生何事,但却深知,天子此番动作绝非虚言,那血腥的未来,已然被无情地勾勒了出来。
皇帝指示之后的这段日子,田尔耕的身影如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穿梭于辽东新复之地。
安都府校尉和那些由内厂、东厂精锐特训的番子,在他冷酷的指挥下,迅速地行动起来,效率之高,调度之精确,调度之无缝,令各路将军们暗中侧目,心头不寒而栗。
他们所见的,是一支令行禁止,且拥有着钢铁般冷酷意志的秘密部队。
广宁、义州、复州————凡大明王师所及,城中高大而简朴的木质“诉苦台”
如雨后春笋般霍然拔地而起。
诉苦台旁,又置一巨大的“伸冤鼓”,蒙以赤牛皮,色如鲜血。
台后,则是高高悬挂的大明日月龙旗,迎风猎猎,如巨龙翱翔。
在龙旗之下,又祭奠着战死将士的灵牌,香烟袅袅,如同无数英魂于九天之上,静静俯瞰人间。
此番布置,庄严而肃穆,悲壮而宏大,瞬间便将那素白的灵牌染上了一层血色的悲愤。
漫天遍野的皇榜与手书传单,如暴雨梨花般,铺天盖地地张贴于街头巷尾,墙头屋脊。
内容直白而血腥,毫无文墨粉饰:“皇帝亲临关外,为辽东父老报血仇!”“有仇报仇,有冤伸冤!”“王公贝勒锦衣玉食,包衣旗人当牛做马!”这些字句,被刻意放大,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孩童们的嬉闹歌谣,悄无声息间也被这些煽动性的词句侵染,口耳相传:“凭什么他皇太极吃肉,却要我们卖命啃骨头?”“他家盖房占千亩,你我全家挤一屋!”“谁是咱的仇人?是吃咱肉、喝咱血的建州权贵!”清脆的童音唱着那血淋淋的歌谣,无形中将恨意刻进骨髓,令其妇孺皆知,深入人心。
安都府宣称,每日率先前来诉苦的百姓,皆可领取由江南新产,千里驰援的细盐一份。
这小小一份白亮晶莹的细盐,在这饿殍遍地的辽东,如同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符咒。
初期,百姓因长久压抑的恐惧和深沉的观望,广场上人潮稀疏,不敢贸然上前。
许多人站在远处,遥望那孤零零的诉苦台,眼中充满了警剔与尤豫,仿佛那不是诉苦的圣坛,而是屠戮的祭台。
然而,第一批“大戏”已然开幕。
一批由安都府甄选出的建奴牛录额真,甲喇额真等高级俘虏,那些曾经不可一世,视辽东汉民为猪狗的建州贵族,此刻被枷锁捆缚,押上囚车。
囚车缓缓在城中穿行,敲锣打鼓,声势浩大,刻意经过那些汉人聚居的街巷。
最终,它们停驻在城门前设立的“唾骂处”。
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此刻被死死地绑在木桩之上,任由过往百姓唾骂、投掷秽物,其状之狼狈,与往日之威风,形成无比鲜明的对比。
但田尔耕下达了严令,严禁百姓动手打杀,一切暴行,皆被安都府校尉用冷酷的眼神与横刀所震慑。
初时,围观的百姓颤颤巍巍,恐惧如影随形,许多人眼中虽有愤怒却不敢上前。
长久以来的压迫,让他们的脊梁骨早已被压弯,生不起反抗之意。
然而,当一个蹒跚的老妪鼓起枯瘦的勇气,颤斗着手将一团烂菜叶掷向那平日里连正眼都不敢瞧的牛录额真时,奇迹般的转变发生了。
烂菜叶擦过建奴贵族的脸庞,沾上些许泥污。
那贵族下意识地想闪躲,却被绳索捆得死紧。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的惊恐与羞辱被无数双眼睛捕捉。
此举尤如一枚火星,骤然引爆了积压多年的压抑与仇恨。
“我儿就是被这畜生掠去做了包衣!”
“杀了我全家的就是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第一个鸡蛋砰地一声砸在建奴贵族的脸上。
第一口唾沫,咻地一声,准确地落在其双眸。
紧接着,人声鼎沸,咒骂声、哭泣声、泄愤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如洪流般从人群中宣泄而出。
烂泥、砖瓦挟带着滔天民怨,雨点般砸向被绑的俘虏。
曾经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建奴贵族此刻尤如卑贱的猪狗,遭受着世间最无情的羞辱。
他们的脸瞬息间被秽物涂抹得模糊不清,他们的呻吟烟没在震耳欲聋的骂声之中。
那一声声凄厉的咒骂仿佛是多年积郁的怨气,在霍然寻到宣泄口后倾泻而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