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二十,城市的霓虹像被水稀释的颜料,东一块西一块地糊在天边。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老k纪念网吧”门口,车把上挂着的保温箱外壁结了一层薄霜。他摘下“朝阳盔”,盔内残留的体温在冷空气中化成白雾,像一声来不及叹出的叹息。
网吧的玻璃门换了新的,上面贴着一张a4纸:通宵八元,包夜送泡面。纸角卷翘,被夜风吹得啪啪作响。李朝阳推门进去,吧台的灯管滋啦一声亮得惨白。网管换了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正窝在柜台里打瞌睡,听见动静抬头,目光在他泛白的工服上停了一秒,又懒洋洋地垂下去。
“包夜。”李朝阳掏出十块纸币。
“身份证。”
“忘带了,报号码行不?”
小伙撇撇嘴,还是把号码敲了进去。李朝阳接过身份证大小的上网卡,指尖在照片栏停留半秒——那是他半年前在民政局拍的证件照,鬓角有了零星白茬,像落了一层薄雪。
他走到最里排,32号机。老k当年就坐这儿,屏幕右下角永远挂着一行绿字:
git it - “freedo or die”。
如今那台机子早报废,换成崭新的曲面屏,绿字也不见了。李朝阳伸手摸了摸显示器边缘,像摸一块冰冷的墓碑。
开机,登录微博小号“dayday30”。
“虎爷在泰国落网了,你怎么看?”
“朝阳哥,你会去看他受审吗?”
“直播带货吧,我们给你刷火箭。”
……
李朝阳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像悬在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良久,他点进输入框,敲下一行字,又删掉,再敲,再删。
第三次,他只打了十个字:
“我忙着送单,没时间恨人。”
光标闪了两下,发送。
他把手机扣在桌面,屏幕朝下,像扣住一只扑棱的鸟。
网吧的窗对着一条后巷,巷口是一家24小时粥铺。卷帘门半掩,透出橘黄的灯光,蒸汽在门缝里蜿蜒,像一条不肯散去的魂。李朝阳忽然想起老k最爱的那家“阿胖砂锅粥”,招牌蟹黄粥48块一碗,老k总嫌贵,却又在每个月发提成那天凌晨拉他来搓一顿。
“等老子出去,把阿胖买下来,让你天天喝粥喝到吐。”老k当时拍着桌子,眼睛亮得像烧红的炭。
后来他们真出去了,却再没机会一起喝粥。
李朝阳揉了揉眼角,把耳机戴上,打开b站,搜索“朝阳之路”。
弹幕密密麻麻,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
“哭死,第18刷。”
“老k死的时候我哭到窒息。”
“朝阳哥现在到底有多少钱?”
……
他拖动进度条,停在第73分24秒——那是他中枪倒在香蕉林的画面,镜头扫过泥水里的外卖箱,箱盖弹开,里面滚出一份洒了一半的黄焖鸡。
弹幕在这一秒爆发:
“外卖箱才是主角。”
“黄焖鸡:我何德何能。”
“那一枪好像打在我心上。”
李朝阳把进度条又拖回去,重放,再重放。
第四次时,他终于看清——泥水里漂着一片香菜叶,被血染成暗紫。
他按下暂停,把脸埋进掌心。
耳机里,纪录片主题曲《无名的人》正好唱到副歌:
“如果世界忘了谁,那就让风再吹。”
风从网吧破掉的窗缝灌进来,吹得他指尖发麻。
五点整,系统提示:您有新的派单。
李朝阳抹了把脸,起身下机。
走出网吧时,东方泛起蟹壳青,风比先前更硬,像钝刀刮骨。
他扣好头盔,跨上车,app里跳出一张小地图:
起点——“老k纪念网吧”
终点——“市看守所b区西门”
备注栏写着:
“家属送餐,务必六点前到,超时概不签收。”
李朝阳盯着那行字,心脏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
看守所b区,关的正是三天前从泰国押解回来的“虎爷”——真名胡文虎,当年园区老板,如今代号“1号嫌疑人”。
他站在原地,呼出的白气在面前结成细小的霜花。
系统开始倒计时:
“剩余配送时间59分43秒……59分42秒……”
李朝阳拧动电门,车子蹿出去,像被谁从后面踹了一脚。
六点的看守所西门,铁灰色高墙被初升的日光照得发亮,墙头铁丝网投下整齐的影子,像一排排冰冷的琴键。
门前已经排起小队,都是来送早点的家属,塑料饭盒、保温桶、印花布袋,在寒雾里冒着热气。
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最末,从箱底掏出一份外卖袋——
袋子上印着“朝阳便当”四个红字,里面是一盒白米饭、两枚煎得金黄的荷包蛋、一小份清炒菠菜,外加一杯豆浆。
他走到登记窗口,递上身份证。
“给谁?”民警问。
“胡文虎。”
民警抬头,目光像探照灯在他脸上扫了一个来回。
“你是他什么人?”
“外卖员。”李朝阳顿了顿,补一句,“他点的。”
民警皱眉:“嫌疑人没有点外卖权限。”
“订单在这儿。”李朝阳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是系统截屏:
备注——“最后一顿,想吃家常味道。”
民警沉默片刻,拿起对讲机。
十分钟后,铁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穿藏青制服的女警走出来。
“跟我来。”
李朝阳拎着外卖袋,穿过三道安检,鞋底在水泥地上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走廊尽头是一间会见室,四壁雪白,顶灯冷白,一张不锈钢桌,两把塑料椅。
虎爷坐在里侧,手脚都铐在地面铁环,橘色马甲套在佝偻的肩背,像一块被风干的腊肉。
听见动静,他抬头,目光穿过额前蓬乱的灰发,落在李朝阳脸上。
那一瞬,李朝阳想起园区操场凌晨两点的探照灯——同样森白,同样带着铁锈味。
“外卖员不能滞留超过五分钟。”女警提醒。
李朝阳点头,把饭盒推到虎爷面前。
虎爷没动,只是盯着他,喉结上下滚了一轮,像把一块石头咽回去。
“朝阳……”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李朝阳没应,弯腰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过去。
“趁热。”
虎爷伸手,镣铐哗啦一声,筷子抖得厉害,怎么也夹不起荷包蛋。
李朝阳蹲下去,把蛋铲成两半,蛋黄流出来,金黄金黄。
“你恨我吗?”虎爷忽然问。
李朝阳没抬头,只把荷包蛋往他碗里拨。
“我忙着送单,没时间恨人。”
虎爷笑了,嘴角扯到一半变成咳嗽,咳得胸腔像破风箱。
“我闺女……今年高三,想学新闻传播。”
李朝阳嗯了一声,把豆浆插好吸管推过去。
“能帮我和她说一句……爸对不起她吗?”
李朝阳抬眼,看见虎爷眼底的红丝,像裂开的蛛网。
“我会录个视频,发到你律师邮箱。”
虎爷点头,低头扒饭,一口一口,把蛋黄、米饭、菠菜全扒进嘴里,腮帮鼓得像只仓鼠。
最后一粒米吃完,他抬头,眼眶里蓄着两汪泪,却死撑着没掉。
“谢谢。”
李朝阳起身,拎起空外卖袋,转身往外走。
手摸到门把时,虎爷在背后喊:
“朝阳——下辈子,我请你喝砂锅粥。”
李朝阳没回头,只抬手比了个“五星好评”的手势。
铁门再次合拢,咔哒一声,像给某段往事上了锁。
走出看守所,太阳已升得老高,墙根的影子缩成短短一截。
李朝阳跨上车,app自动弹出评价页面:
“请对本次送餐进行打赏——”
他点了“5积分”,相当于人民币5毛。
系统回赠一张电子券:
“再忙,也要好好吃饭。”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拧动电门。
电动车沿着环城河往南,风从河面吹上来,带着潮湿的腥甜。
路过“阿胖砂锅粥”时,他减速,探头望了一眼——
门口排起长队,新换的招牌闪着七彩led:
“网红打卡店,朝阳同款蟹黄粥。”
他笑了笑,没停,继续往前。
十点二十,系统提示今日已跑48单,排名城区第3。
他拐进一条背街,在一家快捷酒店门口停下。
门口蹲着个穿校服的女孩,十七八岁,怀里抱着黑色三脚架,面前是一台旧款单反。
看见他,女孩蹦起来:“李老师,终于等到您!”
李朝阳摘头盔,认出来——昨晚微博私信里那个“想拍骑手纪录片的高三狗”。
“你翘课了?”
“今天月考,我交卷提前跑了。”女孩吐舌。
李朝阳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问:“想拍什么?”
“就拍您跑一单,从取餐到送达,全程跟拍。”
“五分钟,我赶时间。”
“够用!”
女孩把相机对准他,红灯一闪。
李朝阳跨上车,镜头里,他的背影被阳光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拐弯的直线。
十一点十分,他把一份牛肉饭送到科技园区b座。
收件人是个加班到凌晨的程序员,顶着鸡窝头,眼圈乌青。
“朝阳哥?”程序员揉眼睛,“我认得你!给我签个名呗!”
李朝阳接过笔,在饭盒背面画了一颗五角星,旁边写:
“别熬太晚,五星好评。”
程序员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能和你合影吗?”
“下次吧,我赶下一单。”
电梯门合拢的瞬间,女孩在镜头后小声问:“被当成偶像,啥感觉?”
李朝阳想了想,答:“像被系统派了个永远送不完的催单。”
女孩愣了下,噗嗤笑出声,相机跟着抖,画面糊成一片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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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点,日头毒辣,电动车座垫烫得能煎蛋。
李朝阳蹲在树荫下扒拉自带的盒饭——白饭、荷包蛋、菠菜,一模一样的那一份。
女孩咽口水:“我能吃一口吗?”
他把盒饭递过去,女孩夹了一筷子,嚼得两腮鼓鼓。
“叔叔,你为啥还跑单?明明那么有钱。”
“怕一停,就醒不过来。”
“啊?”
“梦太沉,得用轮子碾着,才敢相信自己还活在地上。”
女孩似懂非懂,把镜头怼近,特写他鬓角的白发。
李朝阳没躲,任汗水顺着眉骨滑进眼角,辣得发疼。
下午三点,暴雨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电动车在桥洞下熄火,他浑身湿透,鞋里咕咕冒水。
女孩把相机裹进雨衣,自己淋成落汤鸡。
李朝阳抬头望天,雨线密得像一张灰幕。
“还拍吗?”
“拍!您不是说,把每一天当最后30分钟超时?”
他笑,重新踹燃车子,电机发出嘶哑的嗡鸣。
雨幕里,他继续往前,像一柄被水磨亮的刀。
傍晚六点,雨停,晚霞烧得半边天通红。
系统提示:今日已完成98单,排名城区第1。
李朝阳把车停在“老k纪念网吧”门口,摘下头盔,头发蒸着热气。
女孩收好相机,冲他深鞠一躬:“谢谢您!”
“回去剪片,别熬夜。”
“能给个片名建议吗?”
李朝阳想了想,说:“就叫《没时间恨人》。”
女孩眼睛一亮,转身跑远,校服后背印着一行白字: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报之以歌。”
夜里十点,城市灯火潮水般涌来。
李朝阳回到小区,电梯里贴满“反诈宣传海报”,他的大照片在正中央,笑得像张永远不过期的优惠券。
他伸手,把海报边角掀起来,默默折进去一寸,挡住自己的眼睛。
进门,林笙正在客厅剪纪录片第二部,听见动静回头:“今天跑多少?”
“98。”
“虎爷那边……”
“送了份饭,收了句谢谢。”
林笙点头,没再问。
餐桌上,儿子趴在作业本前,拿尺子量一个外卖箱的素描。
“爸爸,老师说我的画要参加全国比赛。”
“画啥?”
“送外卖的英雄,但不画脸,只画背影。”
李朝阳揉了揉儿子发茬,低头看见作业本下角歪歪扭扭一行铅笔字:
“我忙着长大,没时间恨人。”
他怔了怔,抬眼望向窗外——
对面写字楼led屏正在滚动新闻:
“缅北特大诈骗集团首犯胡文虎将于本月移送起诉……”
镜头切到看守所门口,记者举着话筒,背景人群里,一个穿外卖工服的背影一闪而过。
李朝阳收回目光,把桌上的外卖瓶盖拿起,拧开,倒出最后一枚五角星塑料片。
他递给妻子,又递给儿子,三人指尖同时按住那枚小小的星星。
“明天还跑吗?”林笙问。
“跑。”
“跑多少?”
“跑到跑不动。”
他把瓶盖倒扣在桌面,像给这一天盖了个戳。
灯关掉,屋里沉入黑暗,只剩窗外霓虹偶尔扫过,在墙上投下一道流动的虹。
李朝阳躺在床上,听见自己心跳,像接单提示音——
叮。
新的天亮,新的订单,新的路。
他闭上眼,轻声说了句什么,没人听见。
只有床头的外卖箱在暗处微微反光,箱体贴着一张旧标签,边缘卷翘,却死死粘住: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