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阳后来回忆,那天凌晨两点三十三分,他正梦见自己骑着电动车在鲁中老家的麦浪里飞驰,车后座绑着一箱刚出锅的锅贴,风里有葱花香。下一秒,麦浪变成黑色海水,一张血盆大口从水里跃出,咬住他的胸口——“咔嚓”。
他睁眼,剧痛像钉子一样钉在左胸,灯绳被拉动的“咔嗒”声紧接着响起。
“白猪,起来!”
这是他在园区的花名,编号 b-217。白猪,白白胖胖任人宰割的意思。
门口站的是值班守卫“刀仔”,缅甸人,汉语带潮汕口音,手里拎一根黑色伸缩棍,棍头沾着暗红。
“今……今天不是培训吗?”李朝阳蜷在水泥地上,嗓子发干。
“培训先缓缓,虎爷说今晚看榜。”刀仔咧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榜上有你名字,恭喜啊,单王。”
“单王”两个字像毒蜂,蛰得李朝阳一哆嗦。
过去七天,他一笔单也没开。
不是不会,而是不肯。
上一次“开单”,对象竟是林笙——梦里那个给他发“在吗”的初恋。他故意把银行卡号打错一位,导致 50 万“杀猪盘”流产。当晚,他就被请去“小黑屋”欣赏了一小时“电音”。
此刻,他试图撑起上半身,肋骨立刻发出比刚才更清脆的抗议。
断了,至少两根。
“快点!别让虎爷等。”刀仔不耐烦,一脚踹在他小腿胫骨。
李朝阳踉跄站起,冷汗顺着眉骨滴到睫毛,混进眼角的血丝。他低头找鞋,左脚的解放鞋被踢到门口,右脚那只早被血黏在地面——上周电刑时,他咬破口腔,血顺着下巴滴到鞋帮,干了以后像一层黑漆。
他撕下鞋面,血痂连带皮肉,疼得倒抽冷气,却不敢出声。
园区规矩:叫一声,加十棍。
从“宿舍”到操场,要穿过一条 50 米长的走廊。
走廊没有窗,只有一盏 30 瓦的吸顶灯,灯罩上结着厚厚的灰网。灯下一排铁门,门后是“狗推”工区,每间 20 台电脑,24 小时轮班。
此刻,所有铁门敞开,里面的人被赶鸭子一样赶到走廊,贴着墙根蹲成两列。
李朝阳一出现,目光齐刷刷射来——
同情、幸灾乐祸、兔死狐悲,应有尽有。
他看见老 k,原某大厂 p8,如今编号 k-113。老 k 鼻梁断了,没给治,歪成一条扭曲的拱桥,青紫的眼皮下,目光却像火炭。
老 k 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坚持。”
李朝阳点点头,肋骨又一阵刺痛,像有人拿锉刀在骨茬上来回拉。
走廊尽头,是一面 2 米高的绿色铁板,板上用红漆刷着 12 个大字:
“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下面一行小字:
“——虎爷语录第 38 条”。
铁板正中,嵌着一块 55 寸的电视屏,屏幕亮起,一行白底红字正滚动播放:
【4 月业绩龙虎榜】
1 花豹(a-105)——单量 119,金额 634 万,提成 32 万
2 红蝎(c-09)——单量 98,金额 521 万,提成 26 万
……
榜单最后一行,用闪烁的黄底黑字标着:
垫底:白猪(b-217)——单量 0,金额 0,提成 0
“啧啧,零蛋英雄。”刀仔用棍头戳李朝阳后背,“虎爷特地给你做了特效,闪得够亮吧?”
李朝阳没吭声,目光越过人群,看见操场边缘立着三根 3 米高的木桩,其中一根已经绑了人——模特小优,编号 -004,穿一件破烂的粉色睡裙,嘴角撕裂,头垂在胸口,长发盖住半张脸,像被玩坏的布娃娃。
木桩下方,一圈 led 灯带发出幽蓝光,把黑夜撕开一道口子。
虎爷坐在灯带外的沙滩椅上,穿花衬衫,戴墨镜,手里把玩一串橄榄核雕。
他身后,一字排开 6 名守卫,清一色黑面罩、ak 款电击枪。
“带过来!”虎爷抬抬下巴。
李朝阳被两人架着胳膊,拖死狗一样拖到操场中央。
石子路磨破膝盖,他咬紧牙关,数着呼吸,一、二、三……
数到第七下,人被吊了起来。
用的是老式货车绑货尼龙绳,粗糙、带毛刺,一头穿过木桩顶端的滑轮,另一头攥在刀仔手里。
李朝阳双臂反剪,手腕被绳头勒紧,滑轮吱呀一声,双脚离地。
断裂的肋骨立刻错位,像锯齿相互咬合,他“呃”地闷哼,把惨叫硬生生咽回喉咙。
虎爷低头,在手机屏幕上滑了几下,抬头笑:
“白猪,知道为什么选你吗?”
李朝阳咧嘴,血顺着牙龈流到下巴:“因为我……长得白?”
“因为你蠢。”虎爷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浮肿却精亮的眼睛,“数学天才?外卖单王?我园区不养闲人,更不养菩萨。你可怜别人,谁可怜你?”
他抬手,守卫把一张 a4 纸贴到李朝阳胸口,用图钉钉住。
纸上打印着林笙的微信头像,旁边一行红字:
“目标:50 万,状态:失败,责任人:白猪。”
图钉贯穿皮肤,血珠渗出,在纸上晕开一朵小红花。
虎爷拍拍那张纸:“今晚,让所有人看看,零蛋的下场。”
守卫按下遥控器,操场四角音响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随后传出虎爷提前录好的嗓音:
“各位家人,晚上好!又到了一月一度‘讲评’时间。今天,我们特别邀请倒数第一——白猪,给大家分享经验。主题:如何成功把一单搞砸。”
人群里传出零星的笑,很快又被夜风吹散。
李朝阳被吊在离地半米的高度,身体缓慢旋转。
他看见老 k 低头攥拳,指节发白;
看见隔壁工区的大学生阿鬼,眼圈通红;
看见远处蹲成一排的女“狗推”,有人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抖动。
“首先,让我们为白猪鼓掌!”
虎爷率先拍手,守卫们跟着起哄,电击枪噼啪打火,像庆祝的鞭炮。
掌声落下,虎爷话锋一转:
“但是,家人们,掌声不能当饭吃。公司要发展,我们要吃肉。白猪不吃肉,也不让别人吃肉,怎么办?”
“打!”守卫齐声喊。
“吊!”
“抽!”
声音整齐划一,像排练过。
虎爷抬手,示意安静。
“按规矩,垫底者,断肋两根,以儆效尤。刀仔——”
刀仔一步上前,伸缩棍“铛”地拉长至 60 厘米。
“等等。”李朝阳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我自己来。”
全场一静。
虎爷挑眉:“哦?觉悟这么高?”
“给我……一根棍子。”李朝阳喘了口气,“我亲手打断,省得你浪费人力。”
虎爷盯他两秒,仰头大笑,笑声在操场回荡,像夜枭。
“好!给他!”
守卫扔过来一根空心钢管。
李朝阳被放低到脚尖能触地,双臂仍反吊,他弓背,用右脚踩住钢管,往内侧一滚,把钢管挑到空中,再伸腿一勾,钢管稳稳夹在两膝之间。
他深吸一口气,膝盖猛地往上抬!
“咔嚓!”
钢管击中左肋,断骨处再次错位,疼得眼前一黑,他硬是没叫。
“还有一根。”他咬碎血沫,换方向,膝盖再度发力。
“咔嚓!”
第二下,声音稍闷,骨片像插进肺里,呼吸瞬间变成破风箱。
他双腿一软,整个人挂在绳上晃荡,像被风吹散的纸鸢。
虎爷愣了半秒,鼓掌:“精彩!比春晚还好看!”
守卫们跟着哄笑。
李朝阳低头,血从嘴角滴到地面,溅起一粒尘土。
他在心里默数:
“第三十一天,我还活着。”
笑完,虎爷抬腕看表:“时间差不多,上‘加餐’。”
守卫推来一辆平板车,车上摆着 12 部老式滑盖手机,每部手机背面贴一张大头贴——正是“狗推”们在国内的家人。
虎爷随手拿起一部,背面是个穿校服的小男孩。
“这是谁的崽?”
人群后排,一个瘦高个颤颤举手:“我……我的。”
“哦,高三了吧?听说成绩不错,能考 985。”
瘦高个扑通跪地:“虎爷,我下个月一定开单,50 万、100 万都行,求您——”
“嘘——”虎爷比个噤声手势,把手机高高举起,猛地砸向地面!
“啪!”
机身碎裂,零件四溅。
瘦高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要扑过去,被守卫一脚踹回人群。
虎爷抬脚踩住碎手机,用力碾:“榜尾连坐制,一人垫底,全家陪跑。白猪,你断了俩肋,人家断了前程,公平吧?”
李朝阳抬头,目光穿过乱发,落在虎爷脸上。
那眼神太亮,亮得虎爷心里咯噔一下。
“别这么看我。”虎爷冷笑,“想杀我?先活下去再说。”
他转身,对众人挥手:“散了吧,回去开单!记住,你们不是骗子,是演员,演得越好,家人越安全!”
人群被驱赶回走廊,脚步声杂乱。
老 k 经过李朝阳下方,微微停顿,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延迟到账,已搞定。”
李朝阳眼皮轻颤,示意收到。
人散灯灭,操场只剩蓝光。
李朝阳仍被吊着,意识开始飘忽。
他听见草稞里的蟋蟀,听见远处香蕉林滴水的声音,听见自己心跳——像坏掉的节拍器,时快时慢。
他把舌尖抵住上颚,轻轻叩齿:
嗒、嗒嗒、嗒……
摩斯码——
c-09 红蝎,今晚三点,换岗。
这是老 k 上周偷偷教他的,用齿间轻叩传递信息,守卫听不见。
他把消息重复三遍,体力耗尽,头垂到胸口。
血顺着图钉滴在林笙的打印头像上,像给她戴上红色耳环。
“林笙……”
他无声地喊,黑暗像棉被盖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蟹壳青。
刀仔拿着匕首,割断绳子。
李朝阳扑通落地,断骨戳进肺泡,他咳出一口血沫,却笑出声。
“还笑?”刀仔踢他一脚,“虎爷说,吊完了继续培训,吃完早饭,去电教室抄剧本 100 遍。”
李朝阳趴在地上,用下巴撑地,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
喘息间,他把昨夜在木桩上磨破的右手拇指,悄悄塞进裤兜。
指肚上,沾着一小片风干的血迹,血里藏着一根 2 厘米长的细铁丝——
凌晨吊在滑轮上,他趁守卫背身,用指甲硬生生从钢丝绳里抠出来的。
铁丝太细,造不成武器,但可以弯成一个小圆圈——
圆圈像外卖盒盖上的拉环,也像五星好评的图标。
他把铁丝圈攥进掌心,抬头,看向操场尽头。
那里,led 灯带因为电压不稳,正忽明忽暗。
每一次闪烁,都像有人在远处给他打信号: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李朝阳用尽全力,把身体翻成仰面,朝夜空伸出右手,比出一个歪歪扭扭的——
五星。
上午七点,电教室。
李朝阳趴在最后一排,胸口垫着一本《杀猪盘高级话术》。
他拿笔在肋骨位置轻轻画线,每呼吸一次,铅笔就抖出一条波浪。
波浪里,他默默计算:
——延迟到账漏洞,可争取 6 小时;
——红蝎换岗,多出 15 分钟空档;
——铁丝圈,可做成 si 卡槽顶针,偷手机;
——肋骨断口,可反向压迫,造成“咳血”假象,引守卫靠近……
他画完最后一道线,把笔一扔,喃喃自语:
“世界以痛吻我,我仍送它……五星差评。”
窗外,朝阳初升,像一枚烧红的硬币,被人随手抛进天空。
李朝阳眯眼,迎向那道光。
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输。
只要还能呼吸,就能算牌;
只要还能算牌,就能翻盘;
只要还能翻盘,就能——
回家。
电教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像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飞蛾。李朝阳趴在最后一排,耳边是笔芯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前排的“狗推”们正在抄写《杀猪盘高级话术》,一页a4,正反八遍,错一字,重做。
他胸口垫着那本册子,封面烫金大字“高级”,却遮不住霉味。肋骨断口随着呼吸起伏,像一把钝锯,来回拉扯。李朝阳咬牙,把疼痛切成秒表:吸气——三秒,呼气——四秒,疼痛峰值——18秒。数据化以后,疼就变得像别人的事。
“白猪,交作业。”守卫阿鬼踱过来,十七岁的脸上顶着两团熬夜的青黑。他把一摞崭新的a4纸往桌上一拍,声音压得极低,“抄完一起上厕所,给你看好东西。”
李朝阳抬眼,目光在阿鬼袖口停留半秒——那里露出一截银亮,是手机取卡针,焊了磨痕,明显自己锉的。他点点头,把铁丝圈从指缝滑进袖口,继续埋头抄剧本。
剧本第一行:“亲爱的,今天汇率暴跌,我这边平台出现黄金坑,单笔充值50万,七天收益翻倍。”他一边抄,一边用铅笔在“50万”三角,旁边写:延迟到账6h→可撤回→需si→红蝎换岗15。
这是他的“作战地图”,藏在字里行间,像当年送外卖时,在订单备注里写“多加香菜”给回头客。那时是温情,如今是救命。
抄到第八遍,他忽然“咳”一声,血丝准确落在纸上,晕成一朵小红花。阿鬼会意,朝监控死角努嘴:“装咳血?省点劲,今晚用得上。”
下午两点,放风十分钟。厕所建在仓库西侧,无窗,三个隔间,门板下半截被踹烂,刚好能蹲着递东西。阿鬼先进,李朝阳后进,两人背对背,像拼图的凹凸。
“卡针,si,都在。”阿鬼把一张半透明的si卡膜从鞋底抽出,指甲盖大小,“园区新换的华为路由,老k说能读5g,插卡就能连外网,但只能发sos,30秒自动断。”
李朝阳接过,用断甲在卡背划一道:“红蝎三点换岗,我两点五十装咳血,你引守卫过来,我借他手机‘求救’,只发定位,不发文,30秒够。”
“虎爷要是知道,我沉塘。”阿鬼声音发抖,却攥紧拳,“我姐还在湖南读书,我得回去。”
“一起回。”李朝阳把铁丝圈按进阿鬼掌心,“你姐就是我姐。”
两点四十五,电教室。李朝阳把铅笔横咬在嘴里,笔尖抵住上颚,轻轻一顶,牙龈裂开,血顿时灌满口腔。他低头,剧本翻到最后页,“噗”一声,血雾喷在纸上,像红色泼墨。
“守卫!白猪咳血了!”阿鬼尖叫,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破音,监控另一头的刀仔听见,骂骂咧咧冲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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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什么死?”刀仔拎起李朝阳衣领,迎面就是两巴掌。李朝阳顺势张嘴,血沫飞溅,溅到刀仔手机屏上。他“慌乱”去擦,指尖一滑,手机已贴在自己袖内——si卡针闪电般刺入卡槽,换卡,开机,定位,发送,30秒,一气呵成。
屏幕闪出“sos 已发出”,李朝阳把卡针拔下,手机趁擦血时塞回刀仔口袋。刀仔毫无察觉,骂着“晦气”,拖着他往医务室走。
园区医务室是间铁皮屋,门口贴着“救死扶伤”红十字,里面却只有碘伏、绷带、半瓶过期头孢。医生叫阿敏,二十出头,缅甸华人,笑起来露虎牙。她是整个园区唯一不穿制服的“平民”,却也是最沉默的“囚徒”——她弟弟被押在西港电诈园,虎爷用视频威胁她乖乖干活。
李朝阳被扔上诊疗床,刀仔在门口抽烟。阿敏戴一次性手套,指尖在他肋间轻按,眉越皱越紧:“断骨错位,再不移位会戳肺。”
“不治。”李朝阳用气音说,反手在她掌心写:si?
阿敏愣半秒,从口袋摸出一张同样半透明的卡膜——原来她也有渠道。她俯身,用听诊器挡住口型:“今晚台风,停电,五点。”
李朝阳眨眼,表示收到。阿敏拿碘伏棉球在他胸口红笔画“十”,像标记屠宰部位,却悄悄把卡膜贴在他肩胛骨下,用绷带缠紧。
刀仔抽完烟进来,阿敏已开好药:两粒止痛片,一瓶云南白药。她朝刀仔伸手:“二百块,账记你名下。”
“艹,真贵。”刀仔骂归骂,还是扫码。李朝阳看见他用的竟是微信支付,商户名:缅北园区小卖部。心头冷笑:原来“产业”连支付通道都洗白了。
傍晚,乌云压顶,香蕉林被风吹得匍匐,像集体忏悔。园区广播响起:“今晚台风‘暹芭’登陆,全体加班,不停电不停工!”
李朝阳趴在宿舍通铺,耳边是此起彼伏的键盘声。他把五点记成“送餐最后30分钟”,把台风想成“平台暴雨补贴”。心里默默拆分目标:
——五点停电,监控失效10分钟;
——阿敏从医务室断总闸,制造二次黑暗;
——老k在电教室服务器植入“延迟到账”脚本,拖住资金;
——自己带阿鬼、模特小优(如果她还撑得住)钻下水道,从香蕉林翻铁丝网,直奔边境河。
只要跑出去,就能再回来,带更多人跑。
二十三点五十,雨点像钉子,一颗一颗砸在铁皮屋顶。李朝阳抬头,看见灯泡晃了一下,光线忽明忽暗。
他深吸一口气,肋骨发出最后的抗议,他却笑了。
“世界以痛吻我,”符号按在胸口,“我还它——”
“双份香菜,加辣,加急。”
窗外,风瞬间加大,像有人拉开一张黑色幕布,把整个园区罩进不透风的口袋。
倒计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