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像是有人用生锈的凿子在我颅骨内侧反复敲打。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蔓延到后颈。我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斑驳的、渗著水渍的混凝土天花板,几缕惨淡的光线从头顶的裂缝挤进来,在浮尘中切割出模糊的路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混合著铁锈、腐烂物,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中带着腥气的味道。远处,某种非人的嘶吼声断断续续传来,像是被风撕碎的破布,又像是金属摩擦骨骼的噪音。
记忆的碎片像失控的洪水,疯狂冲撞着我的意识。
我是侯夜夜,二十二岁,第七号废墟聚落的拾荒者。父母死于三年前的畸变体潮,靠着在废墟边缘捡拾还能用的零件、偶尔运气好能找到的过期军用口粮维生。昨天不,是“原身”昨天在搜寻西边旧工厂区时,被一只潜伏的畸变体幼体抓伤了小腿,虽然侥幸逃回,但伤口感染引发了高烧。
我是侯夜夜,三十四岁,市局法医中心副主任法医师。昨晚加班到凌晨三点,解剖一具高度腐败的无名女尸,试图从那些被蛆虫啃噬的软组织里找出致命伤的真正形态。离开时下著小雨,我记得自己发动了那辆开了八年的轿车,雨刷刮过挡风玻璃,然后
然后就是这里。
两种记忆,两个身份,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此刻在我脑子里疯狂搅动、融合。剧烈的眩晕让我差点呕吐出来,我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法医的职业训练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先确认环境,再确认自身状况。
我躺在一个勉强能称为“窝棚”的空间里。大约三平米,由破碎的混凝土块、锈蚀的铁皮和几块肮脏的塑料布拼凑而成。身下是硌人的碎石和一层薄薄的、散发著馊味的干草。我身上盖著一件同样破旧、沾满污渍的毯子。
身体很虚弱,肌肉酸痛,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我挣扎着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眼前发黑,喘了好一会儿。窝棚角落放著一个瘪了一半的塑料瓶,里面还有小半瓶浑浊的液体。我抓过来,拧开盖子闻了闻是水,虽然味道有些怪,但至少没有明显的腐臭或化学药剂气味。我小口抿了一点,湿润了嘴唇和喉咙,冰冷的液体滑入食道,稍微驱散了一些混沌。
记忆还在持续融合。“大崩塌”全球性的灾难,原因不明,社会结构彻底崩溃,幸存者聚集在相对安全的“聚落”里。畸变体由某种未知因素导致生物(包括人类)发生恐怖异变的怪物,是聚落最大的威胁。第七号废墟聚落创建在旧城市废墟边缘,大约两千人,由几位“长老”和他们的守卫队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而我,侯夜夜,是聚落最底层的那一类人,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特殊技能,靠着拾荒换取微薄的食物配给,朝不保夕。
生存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这不是游戏,不是电影,没有重来的机会。在这里,一次失误,一点坏运气,可能就是死亡。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检查身边的东西。一个磨损严重的帆布背包靠在墙边。我把它拖过来,打开。里面有几块用油纸包裹的、硬得像石头的压缩饼干,表面已经长了霉斑;一把生锈的短刀,刀刃有缺口,握柄缠着脏兮兮的布条;一小卷同样肮脏的绷带;一个空了的金属火柴盒。
还有一样东西。
它静静地躺在背包最底部,被我翻找的手指触碰到。冰凉,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我把它掏出来。
那是一块大约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呈不规则的六边形,边缘光滑,厚度约两毫米。材质不明,非铁非钢,表面是一种哑光的深灰色,触感异常细腻。最引人注目的是,金属片中央,刻着一个极其精细、线条流畅的几何符号一个嵌套的双层三角形,中心有一个微小的圆点。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原身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东西。一丝一毫相关的印象都没有。它不属于这个简陋背包里的任何一件“财产”。它太干净,太精致,与这个污秽、粗糙的末世环境格格不入。
它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上的?这个符号代表什么?
穿越这两个字在我脑海中浮现,带着冰冷的重量。如果仅仅是记忆融合,或许还能用濒死体验、大脑异常活动来解释。但这块明显不属于原身、也不属于我前世认知中任何常见标识的金属片,像一根尖锐的楔子,钉死了“异常”的存在。
我的穿越,可能并非偶然。
正当我捏著那块冰冷的金属片,试图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哪怕一丝头绪时,窝棚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粗暴的拍打声。
砰!砰!砰!
锈蚀的铁皮门(如果那能算门的话)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里面的人!‘病秧子’侯夜夜!死了没有?没死就滚出来!”
一个粗哑的男声吼道,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我心脏猛地一跳,迅速将金属片塞进贴身衣服的内袋里,冰凉的触感紧贴著皮肤。然后我抓起那瓶浑浊的水,又灌了一口,强撑著虚软的身体,挪到门边,拉开了那扇歪斜的铁皮。
刺眼的光线让我眯起了眼睛。门外站着一个穿着脏污皮质护甲的男人,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斜拉到嘴角。他腰间挂著一把砍刀,刀柄被手汗浸得发黑。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稍微瘦削些的守卫,正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碎石。
是聚落守卫队的人。原身的记忆里对他们有本能的畏惧。这些人是聚落秩序的维护者,也是暴力的执行者,对底层拾荒者尤其缺乏耐心。
“总算还喘气。”疤脸守卫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嫌弃,“脸色跟死人差不多。不过能动就行。”
“有什么事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虚弱而顺从,这是原身面对守卫时惯常的态度。
“东区,靠近旧排水渠那边,发现一具被啃烂的尸体。”疤脸守卫啐了一口唾沫,“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还是溜进来的畸变体干的。长老发话了,让你去处理干净。”
处理尸体?
我愣了一下。在原身的记忆碎片里,确实有“处理尸体”这项任务。聚落里没有专门的殡葬人员,这种脏活、危险活(尸体可能携带病毒或吸引畸变体),通常会被指派给像他这样没有背景、又急需换取食物贡献点的底层人员。
“我?”我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干涩。
“废话,不是你还有谁?”疤脸守卫不耐烦地挥挥手,“‘贡献’制度你忘了?今天轮到你这一片出人。赶紧的,带上铲子和袋子,天黑之前弄完,把地方清理干净。要是引来更多脏东西,有你好看的!”
他身后的瘦削守卫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嘲弄:“听说那尸体被啃得挺碎,你可别吓尿了裤子,病秧子。”
生存的压力,以最直接、最粗粝的方式砸了下来。我没有拒绝的余地。拒绝意味着没有“贡献点”,意味着接下来几天可能换不到食物,意味着在这残酷的环境里更快地走向死亡。
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生存焦虑完全压制的异样感,在我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滋生。尸体被啃烂法医的本能,对“死亡现场”和“尸体状态”的本能关注,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遇到了潮湿的土壤。
“我我去。”我低下头,避开守卫审视的目光,用原身那种畏缩的语气回答。
“算你识相。”疤脸守卫从腰间解下一块粗糙的木牌,扔到我脚边,“这是通行凭证,只限东区。工具去仓库老陈头那里领。动作快点!”
他说完,不再看我,转身和同伴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弯腰捡起那块木牌,上面用烧红的铁烙了一个歪斜的“东”字。手指摩挲著粗糙的木纹,我慢慢直起身。
窝棚外是第七号废墟聚落的一角。低矮、杂乱、毫无规划的窝棚和简陋棚屋挤在一起,狭窄的通道里污水横流,空气中飘荡著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远处,能看到一些相对高大、用旧建筑残骸加固过的住屋轮廓,那是聚落“核心区”的方向。更远处,是城市废墟扭曲的天际线,断裂的钢筋像巨兽的肋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我回到窝棚里,背上那个破旧的背包,将生锈的短刀别在腰间最容易抽出的位置。压缩饼干和那半瓶水是仅有的补给。最后,我的手隔着衣服,按了按内袋里那块冰凉的金属片。
陌生的世界,危险的任务,谜一样的穿越信物。
没有时间迷茫,也没有余地恐惧。我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尘埃的空气,拉开那扇歪斜的铁皮门,走进了第七号废墟聚落午后惨淡的光线里。
脚步虚浮,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先活下去。然后,弄清楚这一切。
东区,旧排水渠,那具“被啃烂”的尸体,是第一个需要面对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