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奕是最后走出大殿的。
同朝三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帝和穆昶的脸色如此精彩。
晏北怀的什么鬼胎先不理论,但看到对手吃瘪谁不高兴呢?
三年前从天而降的机缘之下,四皇子距离皇位仅仅半步之遥,他们沉家距离权倾天下也仅仅剩一箭之遥。
结果还是让如今的皇帝及穆家白捡了这个便宜。
便知道他们有多恨!
无数次夜里做梦,沉奕都梦到自己在朝堂上一呼百应。
醒来之后一想到距离交还玉玺的日期越来越临近,他心里浮上来的遗撼和恨意也越来越浓重。
今日倒好。被晏北打脸了。
这个让他期盼了很多年、但一直不肯接纳沉家的实权王爷,竟然意外地出手了,让自己从旁爽了一把,他怎么舍得走那么快呢?
一直看到穆昶深深地与晏北对视了片刻,他最后拂袖而去,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晏北也不是什么好人。
当初在那节骨眼上,就是他晏北挟先帝的遗旨而至,硬说二皇子还在人世,传位也当遵循立嫡立长的规则,在二皇子回京之前,抢先拥立四皇子上位名不正言不顺,硬生生把四皇子阻拦在皇位之下。
一想到当年这些事,他就气愤得要吐血。
要不是靖阳王府势力太强,让他们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掰倒,思来想去只能选择拉拢,否则这些年谁愿意给他好脸?
真是天道好轮回。
如今他们竟然自己闹起来了!
“父亲。”
沉奕刚回衙门给自己沏了杯好茶,沉黎就叩门进来了。
“我儿什么事?”沉奕心情愉悦。
沉黎转身把门关了,走到他面前。“今日朝上靖阳王所言,您怎么看?”
沉奕捋须,眼中露出了精明算计:“穆家屡次与月棠那丫头作对,皇上却次次偏袒,如今连晏北也不想惯着他们了,他要冲禁军营踩一脚,那自然是是可喜可贺之事!
“月澜小儿抢了四皇子的皇位,让我们沉家始终不能扬眉吐气,他也有今日,也是活该!”
沉奕说着说着,眼里的毒光都隐不下去了。
对这些往事,一样的话沉黎已经在他面前听过很多遍。
他也是认可沉奕的想法的。
若说这皇位该传给谁?先帝并没有明确立下旨意,他认为四皇子和二皇子除去排行之外并不分伯仲。
不过当年满朝文武还惦记着穆皇后在世时的贤良,加之二皇子又已成年,再加之有穆家在朝的旧党极力高呼,绝大多数都支持二皇子登位,属于四皇子上位的大势已去,沉家也只能认命。
这些年父辈一直没有停止对那个位置的欲望,凭着先帝留给沉太后的掌玺之权,沉黎对这个欲望也是认可的。
只要沉家不谋反纂位,那么光明正大地争夺,有何不可?
反正一旦输掉,皇帝留给他们沉家的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在沉宜珠那番话下有了靠近月棠的打算之后,眼下沉奕对晏北的态度,就不太利于他接下来办的事了。
静默片刻,他才说道:“被靖阳王这一提醒,儿子却觉得,这皇宫之中的禁卫几乎由皇上一手掌管,虽说永福宫那边的西宫门权力在姑母手上,到底只得一个门。
“一旦发生不测,禁军侍卫把西宫门抢夺下来并不是难事。
“如今已至腊月,距离皇上及冠不过半年时间,如今姑母是不打算交付玉玺的,皇上肯定不从,危险随时都会发生。
“这一点,父亲可有对策了?”
沉奕收敛神色。“是我们没办法插手。禁军都是皇上的人,犯了错也是他的人,难道你还想让你姑母派人取代禁军?”
“姑母自然是无法派人取代,但皇城司守宫城门,这不是自高祖时起就有的传统吗?
“儿子认为先前兵部所说极有道理。就按照先帝在时那般,让皇城司把守四面宫城门以及外殿巡逻,侍卫仍然守护内宫,如此岂不是好?
“一旦外人进入,必须通过皇城司。
“而内宫出现暴乱,皇城司也有权入内平乱。”
妹妹与他合谋之事,想来想去他还是不打算向沉奕坦白。
月棠的城府,他根本就摸不清楚。
就如同她找到沉宜珠,只说了自己想要什么,别的什么也没说。直到晏北今日在朝堂一番作为,他才知道月棠另有布局。
如果端王之死真的和沉太后有关,那他并不确定月棠最终会如何做。
但是莫名的,他又和沉宜珠一样,情不自禁地愿意赌上一回。就赌月棠的人品,是的确配得上皇家贵女的尊称。
反正,就算他们兄妹不出手,月棠肯定也会有别的办法达成目的。
万一赌输了,他自然也会主动承担。
沉黎的话,就象石头一样击破了此时沉奕平静的心湖。
他咚的一声把茶杯放下来,一脸紧绷:“你可真敢想,那可是月”
“父亲先别急着否定,”沉黎轻言缓语,却目光坚定,“儿子知道皇城司归属于端王府,永嘉郡主那般厉害,宫门防守真落到了皇城手上,不免请神容易送神难,沉家想要进出宫闱,也多半要落入郡主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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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郡主到底是个女子,她手段再厉害,也不过是想要撑起端王府,最多拿住个皇城司。
“她对于皇位传承没有任何威胁。”
“你懂什么?!”
沉奕脱口而出。
“难道儿子说得不对吗?”沉黎观察着他的神色,“郡主不但无法争夺皇位,相反她的手段和能力有目共睹,与靖阳王联合,更是让人闻风丧胆。
“眼下靖阳王拿住了禁军的把柄,刚才父亲也说,因为皇上对穆家多次偏袒,让靖阳王也不高兴了。
“那此时如若奏请姑母答应恢复皇城司看守城门以及巡视外殿的职权,这不是送了个顺水人情给郡主吗?
“日后若能凭此得她首肯,将来在交付玉玺之时,有她和靖阳王支持,那不是胜算大增了吗?
“当下应该一切以保住姑母和四皇子的安危为要,至于拿住皇城司在手的永嘉郡主是否逾越,是否应该出手遏制,那是完成大业之后下一步的事。”
沉奕下意识地又想反驳,可对方有理有据,他不知从何说起。
拉拢月棠和晏北为沉太后母子助力,又实在太过有力,当下契机在前,强势否决,反倒显得奇怪了。
沉黎看着他沉默的来回踱步,试探道:“郡主摆明与穆家不合,前后几次下来,原本是人家有的机会插入拉拢,可姑母和父亲一直都没这么做,莫非,是有什么苦衷吗?”
沉奕面皮一颤,把嘴闭得更紧了。
沉黎也慢慢地收敛了坐姿。
“总觉得姑母在防备郡主,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姑母放着这么一股势力却不用,实在是得不偿失。”
沉奕烦恼地睨了他一眼。
“你先去当差吧。”他挥了挥手。
沉黎站起来,却还是说道:“除非姑母有足够的把握自己接手宫城防卫,否则此时由皇城司插入分权,是最为合适的。
“对于姑母的打算,皇上未必看不出来。他既看出来,就必然会有手段。
“而姑母的致命之处就是年幼的四皇子,后宫之中有多么凶险,父亲自然是知道的,一旦四皇子有险,沉家就会满盘皆输。
“我们是否能够冒得起这个险?
“恳请父亲和姑母三思。”
说完他退出门去。
沉奕看着房门开了又关,半晌还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漏刻传来了更点响,他才蓦地把手一握,把方才无意识抓在手里的一支狼毫啪地握成两段。
沉宜珠把汤端进殿中。
秦怀看起来早就走了,沉太后坐在案后独弈,每一次她有心事的时候,就会坐在这里跟自己博弈一番。
沉宜珠把汤呈到她旁边,坐下来。
“永嘉和晏北到底是什么关系?”
沉宜珠的手蓦地震了一下。
这时帘栊下站着的一个太监却走过来:“只知道靖阳王时不时地会上端王府去,但也总是去去就出来,看上去没有于礼不合之处。”
沉宜珠微微沉息,把汤放好,再把手收回来。
沉太后侧首望着她:“你那日去端王府,有什么收获?”
沉宜珠恭谨地回道:“郡主说,为了答谢我上次的相助,特意招待我一番。”
上次从内务府出来,她掩护月棠暗中行事,她从来没有透露给沉太后。
但这一次如果她不拿出足够的理由,是没办法应付过去的。
因此,她把当夜回来后就说过的答案,再次有条不紊地说了出来。
沉太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好在也只有一瞬,就扫过去了。
“那丫头跟晏北一定有些名堂,不然晏北绝对不会如此坦护于她。”沉太后笃定地说道,“但晏北到底又图什么呢?如此付出,永嘉既不能在权力上对他有所相助,也不可能嫁给他助益王府后宅。”
沉宜珠想到了手持兵器英姿飒爽的月棠。也想到了身着华服、坐在锦绣之中拿捏起自己来游刃有馀的月棠。
她觉得,徜若靖阳王图的只是姑母所说的这些,倒有些配不上郡主了。
“禀太后娘娘,沉大人求见。”
宫女的通报声打断了沉太后的神思,她微微一抻身子:“传进。”
她下了锦榻,一点也没停顿地朝前殿走去。
闻讯心下微震的沉宜珠连忙跟上。
沉奕不象往常一样坐在殿中等待,而是站在门坎之内。
“大哥。”
沉太后的出现也比平常要快。等沉奕行完礼,她把人都挥退。“你怎么突然进宫了?”
“我是为今日朝上之事。”沉奕望着他,“下朝之后,我在各衙门之间走了一轮,听到了不少议论。
“都因为梁昭犯案一事,说到了禁军防卫。
“还有很多人拿当朝与前朝对比,说到了该不该恢复皇城司把守宫门的职权——”
“这纯属月棠居心叵测!她就是因为端王的死,冲着宫里来的!”没等沉奕把话说完,沉太后便疾言厉色地说道。
刚到门坎下的沉宜珠脚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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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宫女已追上来,为难地挡住她:“沉小姐,太后有旨,所有人暂且不得入内。”
沉宜珠掐着手心,往殿里看了一眼,缓步退走。
殿里静默了一瞬,沉奕道:“可距离皇上及冠只剩半年,他对我们恐怕也是不放心的。
“按当前局势看来,倒是只有让皇城司插入,才能让你们母子多一份保障。
“二皇子是月棠的弟弟,四皇子也是她的弟弟。
“谁当皇帝能够影响她的身份呢?
“如今穆家与月棠交恶,皇上屡次偏袒,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让晏北在朝上针对禁军营了。
“我们为何不趁机先把月棠拉过来,许她一些好处,最起码有她和晏北助力,对于保住咱们手上这权力,几乎没有悬念了。”
沉太后烦恼地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我岂有不明白?
“但明明知道她为了端王府锲而不舍地复仇,这样做就是引狼入室!
“我承担不起这样做的后果,洵儿同样也承担不起!”
面对她炯炯的目光,沉奕也咬紧了牙关:“那如果到了危急之时,你们不交出玉玺,禁军守住了宫闱,你们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安贵妃死时,你不是还从她身边搜了些东西出来吗?
“外头都在传说月渊当初是被谋杀的,有这些东西,就可以做证,皇帝有弑兄的嫌疑!
“到了那万不得已的时刻,外围是皇城司守着,咱们就可以把这些东西交给月棠,跟她交换一个人情,是绝无问题的!”
沉太后紧紧地扣着扶手,一张脸已经绷成了铁板。
“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
“打从那丫头回来开始,这个念头就在我脑海里出现过了。我想过要凭借这个拉拢她。
“可你别忘了,皇帝手头有我的把柄!”
沉太后颤斗地站起来。“只要我一动,皇帝也必然会动。
“到时候他倒了,我们母子也必然活不成!
“你以为那丫头只要找到了理由,她有什么不敢做的?你觉得凭她的胃口,这天下她还吞不下吗?!”
沉奕听到了末尾这一句,脸色一变,也戛然止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