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穿过重重宫门,行走在熟悉的、被高墙分割出明暗光影的宫道上。往日里,王瑾或许还会留意两侧殿宇的气象,揣摩途经官员的神色,但今日,他闭目养神,心中却如同绷紧的弓弦。
乾清宫西暖阁,往日里总是檀香袅袅,沁人心脾。今日一踏入,却隐隐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清苦的药味,混杂在昂贵的龙涎香底子里,若隐若现。
皇帝半倚在临窗的紫檀木嵌云母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明黄色的薄绒毯。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柔和地洒在他身上,却未能驱散他眉宇间那抹淡淡的疲色与苍白。但那双眼睛,在略显黯淡的面容映衬下,反而显得更加幽深锐利,如同潜伏在深潭下的老龙,平静中蕴含着莫测的威能。
王瑾整肃衣冠,趋步上前,在距御榻五步远处撩袍跪倒,以大礼参拜:“奴才王瑾,叩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平身吧。”皇帝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比往日低沉了些。他随意地挥了挥手,侍立在暖阁内的四名贴身太监和两名宫女立刻无声而迅速地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厚重的殿门。
“咔哒”一声轻响,殿门合拢。偌大奢华的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二人。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在光束中清晰可见,那份刻意的安静,反而酝酿出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王瑾啊,”皇帝缓缓开口,目光落在王瑾身上,那目光似乎很温和,却又像能穿透皮囊,直视肺腑,“你这趟北狄之行,跋山涉水,周旋于虎狼之间,着实辛苦了。为我大衍立下这等安邦定边的不世之功,朕心甚慰。”
“皇上言重了。”王瑾垂首,姿态恭谨至极,“奴才本分,分内之事,不敢言功。全赖皇上天威浩荡,运筹帷幄,边关将士用命,朝中诸公齐心,奴才不过奔走效劳,侥幸未辱使命。”
“本分”皇帝轻轻重复了这两个字,忽然低低咳嗽了两声,拿起榻边小几上的温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喉,“若是满朝文武,都能如你这般,时刻牢记自己的‘本分’,恪尽职守,不生妄念,朕又何须事事劳心,夜不能寐。”
他话锋一转,仿佛闲谈般问道:“你回京也有几日了,闭门静养,可还清净?可曾听闻朝野上下,对此次与北狄签订的《白水之盟》,有何议论啊?”
来了。王瑾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他知道,这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意图。他面上不露分毫,依旧谨慎地回道:“回皇上,奴才回府后便遵医嘱静养,谢绝外客,对外界议论,着实知之甚少。只偶尔听府中下人提起,街市百姓感念皇上仁德,免去刀兵之灾,得以安居乐业,皆是欢欣鼓舞,称颂圣明。”
“欢欣鼓舞?称颂圣明?”皇帝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多少温度,“是啊,百姓是淳朴的,谁让他们过安稳日子,他们就念谁的好。可有些人,眼睛盯着的不只是百姓的饭碗,还有朕的龙椅,还有这九州天下。
他稍稍坐直了身体,毯子滑落些许,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语气也加重了几分:“他们觉得,朕或者更准确地说,觉得你王瑾主持签订的这份盟约,对北狄太过宽纵,未扬我大衍赫赫天威,未雪前朝败战之耻,是畏战怯敌,是丧权辱国!”
最后四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向王瑾。
王瑾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重新跪倒,以额触地,但声音却依旧沉稳坚定,清晰地在寂静的暖阁中响起:“皇上明鉴!《白水之盟》所有条款,皆是在皇上圣心独断、授意方略之下,经由内阁、兵部、礼部、户部诸位大臣反复推敲、议定细则而成。未割让我大衍一寸山河,未赔偿北狄一两白银,反以榷场之利羁縻其贪婪之心,以郡主之名保全其野蛮颜面,更辅以分化瓦解之策,从根本上削弱其南侵战意与能力。此乃以最小代价,换取北境长治久安之上上策,利在当代,功在千秋!若有那等不学无术、目光短浅之辈,或心怀叵测、意图搅乱朝纲之徒,不明国家大义,不察皇上深谋,妄加非议,混淆视听,其心实属可诛!奴才恳请皇上,对此等言论,严查源头,以正视听!”
他将决策的最高源头牢牢归于皇帝,将制定过程归于朝廷重臣,自己只居于“执行”之位,同时再次掷地有声地阐述了盟约的实质利益与国家大义,最后更是将“非议”直接定性为“可诛”的居心不良。
皇帝盯着他伏地的脊背,良久,眼中的锐利才稍稍敛去,复归于那种深沉的平静,他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朕自然知道这是上策,是良谋。朕若不明白,当初也不会准你所奏。只是王瑾啊,这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尤其是如今,你这‘王少保’的名头太响,功劳太大,站在了风口浪尖上。难免要引来无数嫉恨的目光。这嫉恨,不仅来自那些败落的士族,失了财路的蠹虫,甚至可能来自朕的身边人。”
!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推心置腹的疲惫:“就连朕的几个皇子近来,似乎也对你这‘太子少保’的衔头,颇为关注。朕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他们有些小心思,朕不是不知道”
皇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摇了摇头,仿佛说多了,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倦怠,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帝王的孤独与无奈。
王瑾却听得心中剧震,后背瞬间惊出一层冷汗!
皇帝提到了皇子!而且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以一种近乎暗示的方式提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子之间的储位之争,已经日趋白热化,而自己这个因功获赏、手握重权的“太子少保”,俨然成了一块令人垂涎又令人忌惮的砝码!有皇子可能试图拉拢自己,更有皇子可能视自己为必须铲除的障碍!皇帝这番话,既是提醒,更是警告——不要卷入夺嫡的漩涡,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奴才惶恐!奴才万死!”王瑾这次是真的感到了寒意,他再次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惧与绝对的忠诚,“奴才唯知忠心侍奉皇上一人!从不敢与任何一位皇子殿下有私下往来,更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奴才的一切,皆是皇上所赐!荣辱生死,皆系于皇上一身!此心,皇天厚土,实所共鉴!若有虚言,愿受天谴雷殛,万世不得超生!”
他的誓言极其沉重狠绝,将自己的命运与皇帝彻底捆绑。
“朕知道,朕都知道。”皇帝看着他,脸上的疲惫之色似乎缓和了些,他再次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常,“所以朕才让你去司礼监。那里是朝廷机要汇聚之地,远离些前朝的纷扰,也能替你挡掉不少明枪暗箭。好好当差,用心办事,帮朕看好这个家。”
“嗻!奴才遵旨!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皇上天恩!”王瑾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
他知道,这次看似平淡却暗藏机锋的召见,既是最后一次严厉的敲打与警告,也是皇帝在复杂局势下,对他这把“利刃”最后一次的确认与定位——你可以有权,但必须忠于朕一人;你可以锋利,但刀柄必须牢牢握在朕手中;你去司礼监,既是掌权,也是避风,更是朕插入朝堂中枢的一枚关键棋子,用以平衡、监控、乃至剪除那些不安分的势力。
退出乾清宫,午后炽热的阳光兜头照下,王瑾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觉得那阳光刺眼而冰冷。冷汗浸湿的中衣贴在背上,被风一吹,透心的凉。
皇帝的身体恐怕真的出了问题,那句“朕老了”绝非虚言。而对皇子的提及,更是一个极其危险、随时可能爆发的信号。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即将席卷朝野的风暴,其猛烈与残酷程度,恐怕远超他之前的任何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