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
后将军府
袁术斜倚在正中那张紫檀木雕花胡床上,三缕长须修饰得一丝不苟,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似在养神,但偶尔掠过的精光,却显示他正思虑极深。
“主公,诸位先生都已到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帘外响起,是长史杨弘。
“请。”
帘幕掀开,七八位文士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主簿阎象,他身后跟着杨弘,以及纪灵、桥蕤等几位心腹将领,最后是几位年轻些的幕僚。
众人分列两旁,躬身行礼。袁术略一抬手:“都坐吧。这么晚召诸位前来,实在是北边传来的消息,让吾寝食难安啊。”
“子时刚收到的急报。”袁术从袖中取出一卷细帛,却不展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著,“吾那‘好兄长’本初,在幽州碰得头破血流。”
厅中众人神色各异。阎象眉头微蹙,杨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几位将领则交换着眼神。
“详细说说。”袁术将帛书递给身旁侍从,侍从恭敬接过,展开朗声诵读起来。
“九月晦,袁公本初遣大将文丑率十万众攻涿郡,遇幽州赵云坚守。赵云用‘墨家连弩’,射速如雨,文丑部日损千余,攻城器械焚毁三成同月,颜良八万众入代郡,中伏于飞狐径,折兵万余,狼狈退走上谷方面,鞠义与幽州骑对峙,进退维谷袁公已遣监军赴各军,似有疑将之意”
侍从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另,青州急变。曹操与吕布密谋,瓜分青州。曹操取济南、乐安,吕布取北海、东莱,袁谭困守平原、齐国,岌岌可危。曹操又收编青州黄巾百万,声势大振”
北方那场牵动天下的大战,竟在短短月余内演变成这般局面——袁绍五十万大军被黄超拖在幽州泥潭,损兵折将;曹操与吕布则趁机瓜分青州,壮大己身。这变局之快、之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袁术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起初很低,渐渐升高,最后竟有些控制不住,肩膀微微抖动。天禧暁税旺 吾错内容众人愕然望去,只见袁术一边笑一边摇头:“五十万大军哈哈吾那兄长总爱炫耀兵多将广,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连个边郡匹夫都拿不下,还白白让曹阿瞒和吕奉先捡了便宜!”
“诸君,如今这局面,我淮南该当如何?”
暖阁中沉默了片刻。
终于,阎象缓缓开口:“主公,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以象之见,当立即整备兵马,北上徐州,驰援邺城。”
“哦?”袁术眉毛一挑,“子通(阎象字)细细说来。”
“理由有三。其一,袁公本初虽与主公有隙,然终究同出汝南袁氏,血脉相连。今袁公受困于幽州,青州又遭瓜分,若河北有失,则天下袁氏声威尽堕。主公若此时挺身而出,助本初公稳住阵脚,则天下人必曰:袁氏有公路在,大厦未倾!此乃收河北人心、定家族柱石之良机。”
他顿了顿,见袁术不置可否,继续道:“其二,徐州空虚。吕布主力已赴青州,下邳守备薄弱。我军若北上,取徐州易如反掌。得徐州,则淮南、青、冀可连成一片,对曹操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届时主公坐镇寿春,本初公据守邺城,兄弟联手,中原可定。”
“其三,”阎象的声音加重,“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实为国贼。吕布反复无常,乃豺狼之辈。此二人趁袁公北伐而袭其后,行径卑劣。主公此时高举义旗,北讨曹、吕,既是扶危救难,更是吊民伐罪,大义名分,尽在我手!”
这番话条理清晰,情理兼备,暖阁中不少人微微点头。
袁术的手指在胡床扶手上轻轻敲击著,脸上看不出喜怒。半晌,他才开口:“子通老成谋国,句句在理。”
“杨长史,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杨弘。
杨弘年约四十,面皮白净,三绺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总是微微眯著,让人看不清其中神色。他闻言缓缓起身,向袁术和阎象各施一礼,这才开口:“阎主簿所言,确是老成持重之论。不过”
“弘才疏学浅,有些浅见,恐污主公清听。”杨弘姿态放得很低,但话锋却不软,“阎公说北上可收河北人心,可弘想问:那河北,究竟是袁本初的河北,还是主公的河北?”
阎象脸色微变:“杨长史此言何意?袁氏一族”
“袁氏一族,也分嫡庶,也分亲疏。”杨弘淡淡打断,“当年讨董之时,天下诸侯会盟酸枣,论名望、论嫡长、论实力,本该主公登坛拜将,统帅群雄。可结果呢?袁本初以庶子之身,仗着四世三公的虚名,竟被推为盟主。他可曾念及兄弟之情?可曾想过推荐主公当盟主?”
袁术的脸色沉了下来。那段往事,是他毕生之耻。他,袁公路,袁氏嫡子,竟然在天下人面前被一个婢女所生的庶子压过一头!
杨弘察言观色,继续道:“此其一也。再说如今,袁本初五十万大军北伐,可曾事先与主公交涉?可曾想过两家联手?没有。他眼中只有他自己的霸业,何曾将主公视为臂助?如今他陷入困境,我等便要不计前嫌,倾力相助。弘斗胆问一句:若易地而处,袁本初可会如此待主公?”
暖阁中一片寂静。几位幕僚低下头,不敢看袁术的脸色。阎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杨弘的声音温和下来,却更具穿透力:“主公,恕弘直言,北上助绍,纵能成功,所得者无非‘袁氏忠臣’之名。然这天下,终究是要靠实力说话的。届时河北仍是本初公的河北,徐州袁本初岂会甘愿让与主公?”
他顿了顿,让这番话在每个人心中发酵,然后话锋一转:“弘有一愚见,或可两全。”
袁术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讲。”
“南下,取江东。”杨弘吐出这五个字,清晰有力。
“江东?”有人低声惊呼。
“正是。”杨弘走到厅堂一侧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手指点向长江以南那片广袤的区域,“诸位请看。如今北方混战,袁绍、黄超、曹操、吕布,四方纠缠,无论谁胜,都将元气大伤。此乃天赐良机,让我淮南可避其锋芒,另辟天地!”
他的手指划过长江:“江东六郡,吴郡、会稽、丹阳、豫章、庐江、庐陵,沃野千里,鱼米丰饶,更有长江天险,足可立国。而如今,刘繇庸碌,王朗迂腐,严白虎等辈不过草寇,皆非雄主。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阎象忍不住反驳:“杨长史岂不闻‘得中原者得天下’?江东虽富,毕竟偏安一隅”
“阎公,”杨弘转身,目光炯炯,“高祖皇帝起于汉中,光武皇帝兴于河北,皆非中原。可见成事在天,更在人谋。如今中原已成绞肉之场,袁、曹、吕、黄四方厮杀,没有十年八年分不出胜负。我军若陷身其中,纵能得利,也必伤亡惨重。何如南下取江东,养精蓄锐,待北方几败俱伤,再提兵北上,扫清六合?”
他越说越激动,回到袁术面前,深深一揖:“主公,此乃以空间换时间,以江南之富养淮南之兵,待时而动,可收全功!”
暖阁中再次陷入沉默。
北上还是南下?助袁绍还是谋江东?家族大义还是自身霸业?这两个选择,像两条岔路,摆在袁术面前,也摆在淮南集团的未来面前。
袁术缓缓站起身,走到舆图前。他的目光先是在北方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停留——那里有他厌恶却强大的兄长,有虎视眈眈的曹操,有神秘崛起的黄超,还有反复无常的吕布。战火正在那里燃烧,胜负难料。
然后,他的目光南移,越过长江,落在江东那片绘制得相对简略的区域。那里没有强大的诸侯,没有惨烈的厮杀,只有富庶的土地和等待征服的城池。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图上游走,最终停在了徐州的位置。
“下邳”袁术喃喃自语。
杨弘立即领会,轻声道:“主公,徐州确如阎公所言,空虚可图。吕布主力在青州,下邳守军不过数千。若我军北上,确有机会。”
袁术转过身,细长的眼睛里闪烁著复杂的光芒。他看看阎象,又看看杨弘,再看看舆图上那片广袤的天下。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杨长史南下之策,深得吾心。江东富庶,又有天险,正可作为根基。待北方诸雄厮杀殆尽,我军再提兵北上,大事可成。”
阎象脸色一白,欲言又止。
“不过子通所言也有道理。徐州空虚,不取实在可惜。何况,若全然不顾北方,恐寒了将士之心,也让天下人说我袁公路见兄长危难而不救。”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然后做出了决断:
“这样吧。命孙伯符加紧攻打吴郡、会稽,江东战事,由他全权负责,务必在开春前取得全功。”
“同时,”袁术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命孙文台率兵两万,北上徐州,兵锋直指下邳。告诉他,若能取下邳,我表他为徐州牧!若事不可为也要牵制曹、吕兵力,不得让他们从容消化青州。”
这个决定让众人都愣住了。
分兵?既要南下取江东,又要北上图徐州?这可是兵家大忌!
杨弘最先反应过来,眼中闪过赞许之色——主公这是既要实利,又要名声,还要试探各方反应,果然深谋远虑。他立即躬身:“主公英明!此乃双管齐下,可收全功!”
阎象却急了:“主公!分兵乃兵家大忌!孙文台虽勇,两万兵攻下邳,恐力有未逮。而江东之事尽付孙伯符,若其有异心”
“子通多虑了。”袁术摆手打断,语气不容置疑,“孙家父子受我厚恩,岂敢有二心?孙伯符年轻气盛,正需战场磨砺;孙文台老成持重,攻取下邳足矣。”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让寒冷的夜风灌入暖阁。北风呼啸,卷动他额前的发丝。
“吾也想看看,曹阿瞒和吕奉先,见到我淮南兵北上,会是什么表情。更想看看,吾那兄长在邺城,得知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同时经略江东、兵指徐州时又会作何感想。”
“嫡子就是嫡子,庶子就是庶子。这是天命,也是规矩。”
最后这句话,带着浓浓的讥诮,还有一丝压抑多年的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