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邺城似乎都笼罩在一种焦躁而压抑的气氛中,大将军府的每一次军议,都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袁绍不再像往日那般故作雍容,他眉头紧锁,眼神中燃烧着急于复仇与证明自己的火焰,北伐的日程被一再提前,催促粮草、调集兵马的命令如雪片般飞向河北各郡。
沮授的府邸早已门庭冷落,看守的兵卒虽然撤去大半,但无形的禁锢依旧存在。他清瘦了许多,原本锐利的眼神因长时间的幽闭而略显黯淡,但深处那簇为国为君的火苗却未曾熄灭。当田丰被打入死牢、许攸叛逃、天子诏书羞辱接踵而至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入他耳中时,这位以战略深远著称的谋士,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与锥心的痛楚。他仿佛看到了袁绍那艘看似庞大的战船,正被愤怒与短视的船长驾驶著,义无反顾地冲向遍布暗礁的浅滩。
“不能绝不能如此!”沮授在斗室中踱步,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知道自己此刻出面,无异于火上浇油,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若坐视不理,河北数十万将士的性命,袁氏累世的基业,乃至北疆的安定,都可能毁于一旦。忠与智,个人安危与大局存亡,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最终,那份深入骨髓的士人风骨与对袁绍尚的知遇之感,压倒了对自身处境的恐惧。他换上一身干净的旧袍,仔细整理好衣冠,不顾老仆的苦苦劝阻,执意要出门求见袁绍。
“先生,主公正在气头上,郭图、审配等人虎视眈眈,您此时去,凶多吉少啊!”老仆跪地泣道。
沮授扶起老仆,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凄然却坚定的笑容:“个人生死,何足道哉。若因惧死而见倾覆不救,授与禽兽何异?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他昂首走出府门,无视沿途兵卒诧异的目光,径直向大将军府走去。阳光照在他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竟有几分悲壮。
大将军府正殿,袁绍正召集郭图、审配、逢纪以及颜良、文丑等核心文武,做北伐前的最后部署。气氛紧张而狂热,郭图等人正极力鼓吹速战之利,颜良、文丑等悍将摩拳擦掌,只待军令。就在这时,殿外侍卫来报:“禀主公,沮先生在殿外求见。”
殿内喧闹的声音为之一静。袁绍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厌恶。“他来做什么?不见!”
侍卫还未退下,沮授的声音已从殿外传来,清晰而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不顾一切的急切:“主公!沮授有要事禀告,关乎北伐成败,河北存亡!恳请主公容臣一言!”
袁绍眉头紧锁,郭图眼中则闪过一丝阴鸷,上前低声道:“主公,沮授此刻突然求见,恐非善意。不如”
“让他进来!”袁绍却挥了挥手,他倒想看看,这个曾经倚重、如今却让他心生膈应的谋士,还能说出什么来。或许,内心深处,也未尝没有一丝残存的期待,希望这个曾提出挟天子之策的智者,能在此刻给他一个挽回颜面、破解困局的妙计。
沮授步入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多日未见,他更显清癯,但步伐沉稳,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袁绍脸上,深深一揖:“罪臣沮授,拜见主公。”
“沮授,你不在府中‘养病’,来此何事?”袁绍的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温度。
沮授直起身,无视郭图等人讥诮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授此来,只为北伐之事!主公,万万不可急攻幽州,更不可因怒兴师啊!”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文丑等武将更是怒目而视。
袁绍脸色更加难看:“沮授!你又要来乱我军心吗?北伐之策,已定!岂容你在此置喙!”
“主公!”沮授上前一步,语气愈发恳切焦急,“授非乱军心,实乃一片赤诚!请主公细思:我军虽众,号称五十万,然新附之卒颇多,训练、配合尚需时日;且连年征战,冀、青、并三州府库虽丰,亦非无穷尽也!更紧要者,我军甲胄兵械,多赖冀州工匠及往日缴获,虽堪使用,然臣闻辽东黄超,专精军械,其铁甲之坚、弓弩之利、战马之优,恐非我军所能及!此乃彼军之长!”
他顿了顿,不顾袁绍越来越阴沉的脸,继续疾声道:“反观彼军,黄超虽得幽州,然其地新经公孙瓒荼毒,户口凋敝,仓廪空虚,千里边塞,处处需防,其粮草补给,必不如我河北稳固持久!此乃我军之利,彼军之短也!”
“既如此,正应趁其虚弱,速战速决!”袁绍不耐地打断。
“主公,错矣!”沮授痛心疾首,“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军利在缓守,凭借河北富庶,深沟高垒,整顿内政,操练精兵,结交乌桓、鲜卑以牵制其北,遣使联络幽州不满黄超之豪族以扰其内。同时,以天子名义,遣责黄超割据,令其政治上陷入被动。待我兵精粮足,内患渐平,而幽州因久守生疲,或因边患、内乱出现破绽,再以泰山压顶之势,数路并进,则幽州可传檄而定!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胜之全者也!”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袁绍:“若弃此长策,反以我之短,击彼之长,且是在我军南线受曹操、吕布牵制,主公心气躁动、将士皆知主公为泄愤而战的情况下,劳师远征,千里馈粮,士卒疲敝,又入边塞苦寒之地此正中曹操下怀啊!曹操巴不得主公与黄超在幽州拼得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稳固天子名分,吞并青徐!主公,此绝非争霸天下之正道,实乃自毁长城之歧途啊!望主公悬崖勒马,三思!三思啊!”
沮授的这番话,可谓分析透彻,掷地有声,将敌我优劣、战略选择、潜在危机剖析得明明白白。殿中一些尚有理智的文武,如张郃等人,也不禁面露沉思。审配虽然严厉,此刻也微微蹙眉。
然而,这番话听在已被怒火和虚荣心蒙蔽了理智的袁绍耳中,却字字刺耳,句句诛心!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为泄愤而战的心理赤裸裸地揭开,更是指责他中了曹操的圈套,这无异于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狠狠撕下!
“够了!”袁绍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指著沮授,浑身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沮授!你你满口胡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什么彼军之长,我军之短?我河北带甲百万,良将千员,钱粮堆积如山,岂是辽东边鄙之徒可比?什么缓守?什么坐待时机?你是想让天下人看我袁本初的笑话,看我被曹阿瞒一纸伪诏就吓得龟缩不前吗?!”
他越说越气,声音近乎咆哮:“你口口声声为我着想,实则处处阻挠我成就大业!先是劝我迎那无用天子,如今又极力反对北伐!我看你不是为我着想,你是怕我灭了黄超,成就无双功业,你沮授再无表现之地吧?还是说你真的与那黄超,或者曹操,有了什么勾结?!”
这最后的指责,已是诛心之论。郭图适时地阴恻恻补了一句:“主公明鉴,沮别驾今日之言,与那田丰如出一辙,且对敌军虚实如此了解,确令人生疑啊。”
“我没有!”沮授悲愤交加,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主公!授之心,天日可表!若有二心,天诛地灭!今日之言,字字血泪,皆为河北,为主公百年基业啊!主公若执意北伐,授恐恐见不到主公凯旋之日了!主公——!”
“拖下去!”袁绍彻底失去了耐心,也不想再听任何不祥之言,厉声吼道,“将沮授给我打入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探视!待我踏平幽州,擒杀黄超,再回来与尔等算账!”
如狼似虎的卫士应声上前,架起悲呼不止的沮授。沮授奋力挣扎,花白的头发散乱,官袍被扯得凌乱,他扭过头,用尽最后力气,朝着袁绍的方向嘶声喊道,声音凄厉而绝望,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主公三思啊主公主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河北基业不能毁于一旦啊主公——!”
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殿外的长廊尽头。大殿之内,一片死寂,只有袁绍粗重的喘息声。郭图、逢纪等人低头,掩住眼中的一丝得色。颜良、文丑等将虽然觉得沮授有些可怜,但更多的是对北伐的狂热。张郃、高览等人则暗自叹息。
审配看着沮授被拖走的方向,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没有说出什么。他虽严苛,却也知沮授之才与忠诚,今日结局,令人扼腕。但他更知道,此刻的袁绍,已经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了。
“北伐之议,毋庸再论!”袁绍铁青著脸,环视众人,一字一顿道,“各部依令行事,加速准备!秋高气爽之时,我要亲提大军,北上幽州!再有敢言缓兵、言和、言败者沮授、田丰,便是前车之鉴!”
“诺!”众人凛然应命,无人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