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覆盖了平户县的街巷。云舒苑外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映得门楣上“云舒苑”三个金字越发艳色,丝竹管弦之声顺着晚风飘出,引得过往行人频频侧目。
李进跟着侯云骁、赵延宇一行人走进苑内,鼻腔里立刻涌入一股清雅的香氛,混合著淡淡的酒气,驱散了夜晚的微凉。院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廊下挂著的走马灯缓缓转动,将人影投在青砖地上,忽明忽暗。
“这边请。”引路的龟奴脸上堆著谄媚的笑,将众人引向二楼的雅间。刚走到楼梯口,李进便听见一阵略显刺耳的笑声,夹杂着几句扬高了声调的嘲讽。
“哟,这不是漳州的‘才子’们吗?怎么,昨天输了还不够,今天又来丢人了?”
侯云骁脸色一沉,朝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斜对面的雅间里,五六个身着锦衫的书生正临窗而坐,为首的是个白面无须的青年,手摇折扇,眼神里满是倨傲——正是侯云骁说的涠洲才子柳文轩。
旁边几个书生也跟着哄笑起来:“柳兄说得是,咱们漳州的‘才子’,怕是除了喝酒吹牛,也没别的本事了。”
“谁说不是呢?上午那几首歪诗,简直是污了我的耳朵。”
侯云骁气得攥紧了拳头,刚要上前理论,被赵延宇一把拉住:“别冲动,正事要紧。”他转向李进,低声道,“李先生,就是他们。”
李进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几个涠洲书生,最后落在雅间正中的一位女子身上。
那女子想必就是云舒苑特意从涠洲请来的花魁钰晗。她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着一袭月白色的纱裙,裙摆上用银线绣著疏疏落落的兰草,随着她的动作,裙摆轻摇,银线流转,仿佛有月光在上面流淌。外罩一件藕荷色的披帛,肩头用珍珠缀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衬得她脖颈修长,肌肤胜雪。
她未施多少脂粉,却比周遭点着的烛火还要亮眼。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瓣是自然的樱粉色,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既不显得轻浮,也不显得冷淡。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髻,只用一支碧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平添了几分慵懒的风情。
此刻她正端著茶杯,指尖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著淡淡的粉色。听到外面的争执,她只是抬眼淡淡扫了一下,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
“哼,一群跳梁小丑。”侯云骁低声骂了一句,带着众人走进隔壁的雅间。刚坐下,柳文轩那群人就摇著扇子走了过来,堵在门口,摆明了是来找茬的。ez小税罔 已发布醉薪漳结
“怎么,侯公子,昨天没喝够,今天又来买醉?”柳文轩折扇一合,指著侯云骁笑道,“也是,反正诗词比不过,也就只能靠喝酒壮胆了。”
“你!”侯云骁霍然起身,“柳文轩,休要逞口舌之快!”
“哦?难道我说错了?”柳文轩挑眉,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进身上,见他穿着普通,不像是什么权贵,便带着几分轻蔑问道,“这位是?哦,认出来了,你们漳州实在没人了,连个说书先生都拉来凑数了?”
李进在茶馆说书的事早已传开,这些涠洲书生显然也听说了。因此,倒也见过李进。
“你懂什么!”赵延宇冷声说道,“这位是李进李先生,才学远胜你等百倍!今日特来,就是要让你们知道,漳州并非无人!”
“哦?李先生?”柳文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个说书的,也敢谈才学?也罢,既然来了,不如就露两手让我们瞧瞧?也好让我们知道,漳州的说书先生,是不是比你们的才子强点。”
旁边的涠洲书生纷纷附和:“对啊,比一比!让我们开开眼界!”
“若是不敢,就趁早认输,我们或许还能饶了你们。”
李进看着这群人嚣张的嘴脸,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比也无妨,只是不知以何为题?又由谁来评判?”
“这个简单。”柳文轩看向雅间里的钰晗,朗声道,“钰晗姑娘才貌双绝,由她出题评判,想必各位都没意见吧?”
众人自然无异议。钰晗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步履轻缓地走到厅中,声音清悦如玉石相击:“既然各位有雅兴,那奴家便僭越了。不如就以‘酒’为题如何?酒能助兴,也能抒怀,正合今夜之景。”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喧闹的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好!就以酒为题!”柳文轩立刻应道,得意地看了李进一眼,“我先来!”
他略一沉吟,踱了几步,摇头晃脑地吟道:
“金樽盛玉液,酣饮乐无忧。
三杯豪气起,拔剑斩离愁。”
吟完,他得意地扫视众人,几个涠洲书生立刻拍手叫好:“好诗!柳兄这首诗,有酒有豪情,痛快!”
侯云骁等人却皱起了眉。这首诗平仄还算工整,意境却流于浅薄,无非是饮酒抒怀的老生常谈,实在算不得佳作。
柳文轩见李进没说话,以为他被难住了,越发得意:“李先生,该你了。怎么,难道说不出来?若是认输,现在磕头还来得及。”
李进淡淡一笑,张口便吟: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这正是罗隐的《自遣》。诗中那份疏狂不羁、看淡得失的洒脱,与柳文轩那首刻意为之的“豪气”相比,高下立判。
话音刚落,厅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好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说得痛快!”
“这才是真性情!比那什么‘拔剑斩离愁’强多了!”
“李先生好才学!”
连一直神色平静的钰晗,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看向李进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柳文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强自狡辩:“这这诗太过颓唐,算不得什么好诗!”
“呵,输了就说诗不好,柳公子这脸皮,倒是比城墙还厚。”侯云骁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你!”柳文轩气急,“一次定不了输赢!再来!”
李进却摆了摆手,慢条斯理地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来?凭什么?”
柳文轩一愣:“什么凭什么?自然是再比一场!”
“比来比去,毫无彩头,未免太过无聊。”李进放下茶杯,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下没那么多闲工夫,陪各位消磨时间。”
这话显然是激将法,可柳文轩被刚才那首诗压得心头火起,加上身边同伴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哪里忍得住?当即怒道:“彩头?你想要什么彩头?”
“简单。”李进伸出一根手指,“既然各位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想必也不差钱。不如就以银子为彩头,五百两,如何?”
“五百两?”柳文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冷笑,“区区五百两,也配当彩头?拿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上:“这是五百两!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跟我赌!”
不等李进说话,赵延宇已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李进面前:“李先生,这钱我替你出了。”
李进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多谢。”
钰晗见状,轻声道:“既然有了彩头,那奴家再出一题。不如就以‘夜色’为题吧。”
柳文轩深吸一口气,显然是想扳回一局。他盯着窗外的夜色,沉吟片刻,吟道:
“夜幕垂四野,灯火映楼台。
清风送笛韵,明月入杯来。”
这首诗比上一首稍好,描绘了夜色中的灯火、笛音与明月,也算有几分意境。涠洲书生们再次叫好,只是声音比刚才小了些。
柳文轩得意地看向李进:“李先生,请吧。”
李进微微一笑,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模糊的城郭与天上的残月,朗声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平户城外明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正是张继的《枫桥夜泊》,只将“姑苏城外寒山寺”改成了“平户城外明山寺”——明山寺是平户县有名的古寺,众人都耳熟能详。
诗中那份秋夜的清冷、旅人的愁绪,通过“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夜半钟声”等意象,描绘得淋漓尽致,余味悠长。
“好!”这次的喝彩声比刚才更响亮,连雅间里的其他客人都忍不住站起身来,看向李进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一句绝了!”
“把平户的夜色写活了!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明山寺的钟声这么有意境?”
钰晗看着李进的背影,眼中的讶异更浓,轻声道:“李先生这诗,情景交融,意境深远,奴家佩服。”
柳文轩的脸彻底白了,握著扇子的手微微颤抖。五百两银子倒是小事,可接连被压过一头,面子上实在挂不住。
“不不算!”一个矮胖的涠洲书生急道,“这只是巧合!你们是本地人,取巧罢了。再来一场!”
赵延宇“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怒视着他们:“还来?你们输不起吗?”
“谁输不起了!”柳文轩被激怒了,红着眼吼道,“再来一场!这次还是五百两!但若是你们输了,就给我们磕头认错!”
“若是你们输了呢?”赵延宇寸步不让。
柳文轩咬牙道:“我们输了,也给你们磕头认错!”
“不必。”赵延宇冷冷道,“磕头就免了。若是你们输了,就立刻滚出漳州,这辈子都不准再踏入漳州半步!”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这条件可比磕头严重多了,相当于断了他们再来漳州的路。
柳文轩犹豫了一下,看着身边同伴期待的目光,又想到自己接连受挫的憋屈,终于咬牙道:“好!我答应你!若是我们输了,立刻滚出漳州!”
钰晗见气氛剑拔弩张,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如此,那奴家便出最后一题。眼下秋意渐浓,不如就以‘秋天’为题吧。”
柳文轩知道这是最后一搏,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汗。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许久,才勉强吟出一首:
“秋风吹叶落,寒雁向南飞。
登高望千里,愁绪上心头。”
这首诗中规中矩,写了秋风、落叶、雁南飞、登高望远等秋日常见的意象,也算贴合主题,只是依旧缺乏新意,与李进前两首诗相比,高下立判。
柳文轩自己也知道这首诗平平无奇,吟完后脸色苍白,不敢看众人的目光。
李进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虫鸣,脑中瞬间闪过一首诗。他微微一笑,朗声道: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杜牧的《山行》,以秋日山林为景,却毫无萧瑟之感,反而透著一股生机与暖意,尤其是“霜叶红于二月花”一句,更是将秋日枫叶的美写到了极致,远超寻常悲秋之作。
“妙!实在是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抚掌赞叹,“‘霜叶红于二月花’,将秋日红叶写得比春花还艳,真是神来之笔!”
“李先生真是奇才!这等佳句,怕是只有前朝大家才能写得出来!”
“涠洲来的那几位,还是赶紧卷铺盖滚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喝彩声、嘲讽声此起彼伏,涠洲书生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柳文轩看着桌上的银票,又看看赵延宇冰冷的眼神,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走!”终于,一个瘦高的书生再也受不了这羞辱,低吼一声,转身就走。
柳文轩咬了咬牙,看了一眼李进,眼神复杂,最终还是带着其他人,灰溜溜地逃离了云舒苑,连桌上的银票都忘了拿。
“哈哈哈!”侯云骁等人顿时大笑起来,“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李先生,你真是我们漳州的福星啊!”
“这下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赵延宇拿起桌上的银票,塞到李进手里:“李先生,这是你的战利品。”
李进也不推辞,接了过来,笑道:“既然是战利品,那今晚这酒,就由我来请吧。”
“好!”众人齐声应道。
钰晗走了过来,端著一壶酒,给李进斟了一杯,眼神中带着真诚的敬佩:“李先生才学盖世,奴家敬您一杯。”
李进举杯回敬:“钰晗姑娘客气了。”
窗外夜色正浓,云舒苑内的丝竹声再次响起,夹杂着众人的欢声笑语。李进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嘴角扬起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