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色光幕之上,画面再次凝实。
这一次,映入洪武君臣眼帘的,是一间弥漫着药味与沉重气息的寝宫。
龙榻之上,洪熙帝朱高炽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厚厚的锦被盖在他臃肿的身躯上,却只显出一种虚弱的空荡。
张皇后坐在榻边,眼圈通红,强忍着泪水,紧紧握著丈夫的一只手。
太子朱瞻基跪在榻前,已是哭得双眼红肿,肩膀不住地抽动。
榻前,数位身着绯袍的重臣垂首肃立,全都面露悲切。
站在最前方的,正是首辅林长久。
他须发似乎比之前更白了些,面容带着深刻的疲惫与哀戚,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病榻上的皇帝,嘴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
朱高炽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在林长久脸上定格,他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林…林公…近前。”
林长久立刻趋步上前,深深躬下身,将耳朵凑近。
朱高炽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未被皇后握住的手,林长久会意,连忙双手捧住。
那只手冰凉而虚软,却试图用力回握。
“朕…朕怕是不成了。”
朱高炽喘了口气,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
“太子…年幼…国事…林公…朕…朕只能…再托付给你了。”
林长久浑身一震,捧著皇帝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哽咽,泪水瞬间涌出:“陛下!陛下切莫如此说!陛下洪福齐天,定能痊愈!大明…大明离不开陛下啊!”
“痴话。”
朱高炽极轻微地摇了摇头,脸上竟挤出一丝虚弱的苦笑。
“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林公。”
他手上加了点力,目光恳切至极。
“答应朕…像辅佐朕一样…辅佐瞻基…护着我大明的江山…让百姓…一直能过上好日子。”
“臣…臣。”
林长久喉头滚动,老泪纵横,重重叩首在榻边。
“陛下知遇信重之恩,天高地厚!臣林长久对天起誓,必竭尽残生,辅佐太子殿下,安定社稷,抚育万民!若有违此誓,天厌之!人弃之!”
他的哭声悲痛而真诚,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张皇后别过脸去拭泪,朱瞻基更是泣不成声,其他几位重臣也纷纷以袖掩面,发出低低的呜咽。
寝宫内,悲伤的氛围几乎要满溢出来。
朱高炽似乎满意了,眼神缓和了些,又转向跪着的朱瞻基:“瞻…瞻基…过来。”
朱瞻基膝行上前,握住父亲伸向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让他心头发颤。
“听着。”
朱高炽看看儿子,又看看林长久,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朱瞻基的手拉起,覆在林长久的那只手上,然后将自己的手,死死地按在这两只交叠的手上。
他的手已经没什么力气,但这个动作却带着千钧的份量。
“从今往后…视林公…如师如父!”
朱高炽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气息虽弱,语气却斩钉截铁。
“军政大事…多听林公教诲…不…不可任性妄为!记住了吗?!”
朱瞻基泪如雨下,连连点头,哽咽道:“记住了!父皇!儿臣记住了!一定谨遵林师傅教诲!父皇您放心!您一定要好起来啊!”
听到儿子亲口承诺,朱高炽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似乎安定了。
他极慢、极慢地松开了手,仿佛卸下了最后的重担,对着旁边侍立已久、同样泪流满面的司礼监太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宣…遗诏。”
太监噗通跪下,颤抖著展开早已备好的明黄卷轴,尖细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寝宫中响起。
“朕以菲德,嗣承大统,君临万方,天命有归,今兹大渐,皇太子朱瞻基,仁孝聪慧,宜即皇帝位,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诸王藩屏,恪守封疆,各于本国哀悼,不必赴京。”
遗诏的内容简单而清晰,一是传位太子,二是令藩王就地哀悼,稳定局势。
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朱高炽一直望着太子和林长久的眼神,终于缓缓涣散。
他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放心的笑意,那只曾用力按住儿子与重臣之手、曾批阅过无数关乎民生奏章的手,终于失去了所有支撑,从榻边软软地、无声地滑落下去,轻轻撞在脚踏上。
朱瞻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倒在榻前。
“陛下!!”
满殿悲声骤然放大,张皇后终于痛哭失声,群臣伏地,恸哭不止。
林长久依旧保持着双手前伸的姿势,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最后一点冰凉的温度,他仰起头,闭上眼,任由泪水顺着脸颊纵横的皱纹滑落,喉中发出困兽般的低哑呜咽。
画面,在这一片至极的哀荣与托孤的沉重中,缓缓定格,继而淡去,只余那滑落的手与满殿悲声,穿透了光幕。
洪武五年,养心殿前。
一片长久的沉默。朱元璋背对着众人,肩膀似乎微微塌下去一些。
这位重开华夏的千古一帝,此刻望着光幕中那滑落的手和哭倒的太子,终究只是发出一声复杂的、悠长的叹息:“唉,是个仁厚的好孩子,就是命薄啊。”
他身后,群臣神色各异,但眼底深处,大多涌动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感慨与羡慕。
李善长抚著长须,声音低沉:“为君者,能得臣子如此真心悲恸,为臣者,能得君主如此至死信任,洪熙帝与林长久,虽不知后事如何,但此时此刻,堪称君臣相得的典范了。”
他的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意味。
徐达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闷郁吐出:“临终托孤,手握相叠,这份信任,重如山岳!那林长久,此刻纵然有千般机心,面对此情此景,怕是也做不得假了。”
就连他这见惯生死、性情刚直的武将,也不免动容。
汪广洋喃喃道:“令藩王不必奔丧,这是防著汉王、赵王趁机生事,也是在为太子和林长久稳住局面,洪熙帝心思缜密,仁厚却不糊涂。”
刘伯温目光深邃,看着光幕消散处,缓缓道:“托孤之重,亦是催命之符,此后千斤重担,便真真切压实实地压在那林长久一人肩上了,是忠是奸,是福是祸,方见分晓。”
朱元璋忽然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人群,一下子落在了正拽著朱标衣袖、眼圈也有些发红的少年朱棣身上。
朱棣还沉浸在刚才那悲伤的画面里,没料到父皇突然看向自己,愣了一下。
“老四!”
朱元璋声音沉沉的。
“儿臣在!”
朱棣一个激灵,连忙站直。
朱元璋大步走过去,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道:“听着,以后对你大儿子好点!”
“啊?”
朱棣彻底懵了,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父皇,儿,儿臣还没儿子啊?”
“咱知道你没儿子!”
朱元璋没好气地抬手,对着朱棣的脑门就弹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脑瓜崩,“啪”的一声脆响。
“咱是说你以后!等你有了儿子,尤其是你大儿子!对他好点!听见没?!”
“哎哟!”
朱棣捂著额头,疼得龇牙咧嘴,委屈坏了
“为…为什么啊父皇?儿臣以后要是有儿子,肯定会疼啊。”
“让你对大儿子好点就对大儿子好点!”
朱元璋眼睛一瞪。
“瞅瞅光幕里咱那个胖孙子!多仁厚!多好的皇帝苗子!就是身子骨不行,没活长!你得给你儿子配最好的太医!好好调养!别让他累死累活干一年就没了!咱还指望看大明朝多几个这样的仁君呢!听明白没?!”
这一连串话砸下来,朱棣更晕了,但看着父皇严肃的表情,只能摸著额头瘪嘴:“儿…儿臣明白了。”
他委屈巴巴地看向大哥朱标,指望大哥说句话。
朱标看着弟弟额头上微红的印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温声道:“四弟,父皇是为后世计,也是心疼后世子孙,你便记住父皇的嘱咐,总是没错的。”
他轻轻拍了拍朱棣的肩膀。
朱棣看看一脸“咱是为你好”的父皇,再看看温和但明显赞同父皇的大哥,彻底没脾气了,耷拉着脑袋:“儿臣记住了。”
而此时,光幕并未让众人等待太久,新的画面再次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