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宣德十年。
初冬,乾清宫的暖阁里,龙涎香与药味交织。
烛火在琉璃罩中摇曳,将御榻上那个曾经英武的身影照得支离破碎。
朱瞻基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扫过跪在榻前的辅政大臣们——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胡濙。
五张熟悉的面孔上俱是凝重。
他的目光却越过他们,望向屏风外那个并未跪拜的身影。
林长久。
这位历经永乐、洪熙两朝,曾教导过他整整六年的老师,此刻挺直腰背立于烛影深处,仿佛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陛下,该服药了。”
张太后端著药碗走近,眼角微红。
朱瞻基摆摆手,目光仍锁在林长久身上:“林爱卿…还是不肯近前么?”
殿内一片死寂。
五大臣面面相觑,无人敢接这话。
十年了。
自宣德元年起,林长久便逐渐淡出朝堂核心。
那个曾在永乐朝力主北征、在洪熙朝推动官制改革的老臣,因一次次反对朱瞻基的“撤戍休养”之策,渐渐失了圣心。
朱瞻基记得最清楚的是宣德五年那场争执。林长久在养心殿外长跪一个时辰,力陈此策的隐患:“陛下!长城之外三百里,若无一兵一卒,蒙古铁骑朝发夕至,京畿危矣!”
“若安南久弃,也必不为我华夏之土!”
那时已继位五年的朱瞻基意气风发的站在高阶上,俯视着白发苍苍的老师:“林爱卿老了,过于杞人忧天,朕现在要的是百姓休养,不是无休止的边衅。”
朱瞻基撤了西北、东北十余处耗费巨大的卫所,裁减边军近十万,国库年年盈余。
这是他的政绩,是“仁宣之治”的明证。
代价呢?
朱瞻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明黄的帕子上绽开刺目的红。
张太后急忙为他抚背,他却推开了她的手,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如破风箱:“都退下…林爱卿,留下。”
五大臣行礼告退时,杨士奇与林长久目光短暂交汇,这位内阁首辅微微低头。
即便是首辅,面对林长久这样的帝师,依旧感觉到了压力。
殿门轻轻合上,偌大的暖阁只剩君臣二人,或者说,只剩师徒二人。
“老师…”
朱瞻基用回了三十年前的称呼。
“到朕身边来。”
林长久终于动了。
他缓步走近,烛光渐次照亮他脸上深刻的皱纹。
他在御榻前三尺处停下,这是君臣的礼数距离,也是十年来他们之间真正的距离。
“陛下有何旨意?”
声音平静无波。
朱瞻基忽然笑了,笑得又咳起来:“朕快死了,老师还在生朕的气。”
林长久沉默片刻:“臣不敢。”
“你不敢?”
朱瞻基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靠上引枕。
“宣德元年你骂朕‘短视’,三年你在朝堂上摔笏板,七年你上书说‘陛下若不改策,二十年内必有大祸’——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
“陛下既记得,又何必再问。”
烛火噼啪一声。
朱瞻基望着老师,那双眼睛里的灰烬下,似乎还有未完全熄灭的火星。
他忽然想起永乐十九年的春天,那时他还是皇太孙,林长久指著舆图上蜿蜒的长城说:“殿下请看,守国不是守一道墙,是守墙外的纵深。失一寸土,看似无妨,可一寸一寸失下去,敌人就到了家门口。”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记不得了
朱瞻基闭上眼,声音低了下去:“老师…我以为我年轻,就算北边卫所丢了,南边的蛮越之地丢了,也没有关系,只要再休养生息几年,朕迟早能将之打回来!”
“可朕没想到,上天没给朕这么多时间。”
“老师朕死后,北方真的守不住吗?”
这句话问得突然,林长久浑身一震。
他盯着皇帝蜡黄的脸,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眼底深藏的恐惧——不是一个帝王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个父亲、一个君王对身后事的恐惧。
“陛下撤戍时,臣说过。”
林长久一字一句。
“开平、东胜一弃,宣大即成前线。若遇雄主集成漠南诸部,铁骑十日可至居庸关。
“京师震动,天下震动。”
“可朕以为,至少还有二十年”
“瓦剌的也先,今年不过二十五岁。”
林长久打断他,声音发紧:“此人已统一瓦剌三部,正拉拢鞑靼残部。陛下,我们没二十年了,可能…连十年都没有。”
朱瞻基猛地睁眼,瞳孔收缩:“你为何…为何不早奏?!”
林长久不屑一笑:“陛下怎么忘了,臣的奏章,从宣德六年起,你就不看了。”
死寂。
朱瞻基剧烈喘息,手指死死攥著锦被。
“好…好…”
“朕自诩明君,却让老师寒心至此。”
朱瞻基惨笑。
“老师,朕错了,朕求你,救救大明…救救祁镇…”
林长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十年了,他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梦见皇帝终于明白,终于悔悟。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只觉得累,累到骨髓里。
他本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穿越者,只是穿越成了朱棣麾下一卒。
随朱棣发动靖难,以从龙之功入朝,本想顺应大势,以后世的真知灼见来辅佐朱棣,做出大业的同时,再挣一生的富贵。
奈何,朱棣极有主见,很多事情都乾纲独断,还喜欢亲自打仗,完全把林长久当萧何看。
林长久实际上辅佐的,是朱高炽。
朱高炽待他极好,每每计策势必听从,大明由此大盛,百业俱兴,然后,他就成为了朝中某些人的眼中钉。
等朱高炽即位,他被委任首辅,终于能大展宏图,谁知朱高炽只当了一年多皇帝就嗝屁了。
新上来的朱瞻基跟朱棣一样,极有主见,同时还惧他大权独揽。
这些年,林长久遭受的冷遇不少,碰壁也不少。
再热的心也捂冷了。
林长久如今只想平稳落地,若非念及朱高炽的情谊和临终嘱托,他早辞官回乡了。
“陛下,臣老了。”
“六十三岁,心力已竭,也该告老还乡了。”
“老师!”
朱瞻基竟挣扎着要从榻上下来,却摔倒在地。林长久本能地冲上前扶住,那个曾经能开三石弓、驰骋塞下的身躯,如今轻得像一片枯叶。
朱瞻基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朕知道…朕对不起你。朕忌惮你权柄太大,忌惮你与武勋走得太近,忌惮你吏治理政之才,忌惮你…比朕更得人心。”
他语无伦次,眼泪混著血沫。
“可如今朕要死了,才知道…这满朝文武,只有你不会骗朕,只有你…敢说真话。”
林长久低头看着怀中的皇帝,忽然想起永乐元年那个午后。
那时朱瞻基刚被立为太孙,下课后偷偷问他:“先生,做皇帝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答:“不是英明,是知人。知道谁在说真话,并且肯听。”
少年太孙若有所思:“那要是真话难听呢?”
“难听的真话,比好听的假话贵重万倍。”
三十年过去,当年的少年终究还是忘了。
“陛下。”
林长久声音沙哑:“杨士奇老成谋国,杨荣精通军务,张辅忠诚勇武…有他们辅佐,太后坐镇,太子会平安长大的。”
“不够!”
朱瞻基嘶声,“朕要你,朕要你辅佐太子!只要有你在,北边,南方,没人敢开边衅!”
他忽然松开手,竟用尽力气,以额触地。
林长久慌忙去拉:“陛下不可!”
“朕这一拜,不是拜臣子,是学生拜老师!”
朱瞻基额头贴地,声音闷哑。
“求老师…再帮朕一次。”
暖阁里只闻烛泪滴落的声音。
许久,林长久缓缓跪下来,与皇帝平视。
他伸手拂去朱瞻基脸上的血污,动作很轻,像三十年前那个年轻的翰林侍讲,为贪睡的太孙擦去嘴角墨迹。
“瞻基。”
林长久叫了皇帝的名字,不是陛下,是那个学生的名字。
朱瞻基浑身一颤,眼泪汹涌而出。
“我答应你。”
林长久说:“但有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老师请说!”
“第一,我要入顾命之列,位列五臣之首。”
“准!”
“第二,我要重掌兵部,三年内重建开平、东胜防线。”
朱瞻基喘息:“朝中必然反对…耗费巨大…”
“所以需要第三件事。”
林长久直视他的眼睛,“给我一道密旨,许我必要时…先斩后奏。”
朱瞻基瞳孔骤缩。
先斩后奏,这是要赋予处置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他盯着老师苍老却依然锐利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林长久要的不是权位,是要在所有人阻止他时,有能继续前进的力量。
为了大明,他必须赌上对老师的最后信任。
“好…”
朱瞻基咬牙:“朕给你。笔墨!”
林长久扶他回榻,取来笔墨。
朱瞻基手抖得厉害,写废了三张纸,才终于写成那道密旨。
字迹歪斜,却字字千钧:“凡阻边备复建者,无论品阶,林长久可持此旨先拘后奏,朕之子孙,永不得违。”
他盖上随身私印,又咬牙用朱笔描了一遍玉玺印纹——这是天子临终前的特权,描朱即视同加玺。
“老师…”
他将密旨塞入林长久手中,手冷得像冰,“老师我想晒晒太阳。”
话未说完,又一阵剧咳袭来。
“臣背陛下去”
林长久背起了朱瞻基,一步步的朝寝宫门外走去。
殿门外,张太后见到这一幕,赶紧走了上来。
五大臣跟在后面,俱是色变。
朱瞻基却抓住太后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母后…林先生…顾命之首…他所奏之边务…皆准…”
他目光扫过五臣,在杨士奇脸上停了一瞬。
这位老臣深深垂首,肩膀微颤。
“别哭,大明山河仍在。”
他最后看了一眼林长久,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拜托…”
眼睛,合上了。
“陛下——!”
满殿悲声。
林长久站在原地,手中密旨滚烫。
背上皇帝已无声息
林长久默默的放下皇帝看着那个再也不会睁眼的皇帝,缓缓跪下,行了最后一个大礼。
乾清宫的丧钟响了,一声声传遍京城。
林长久抬起头,才望见一朵朵白色的雪花。
宣德十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