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脚落下。
地面没有震动，也没有声响。可我感觉到脚下那一圈涟漪散出去了，像水波一样穿过尸群的膝盖，穿过他们体内那些黑色的印记。有几个人的身体晃了一下，不是他们想动，是体内的东西在挣扎。
我睁开了眼睛。
视线不一样了。不是我看东西的方式变了，是看东西的人多了。两百个声音沉在识海里，不再吵，也不再乱。他们不说话，只是站在我身后，和我一起看着眼前这个人。
孟婆站在空中。
红衣如火，蛇首杖缠着无数头发，发丝间浮现出一张张脸。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张嘴喊着什么，却发不出声。她抬起了手，那只手越来越大，最后遮住了天。
三界执念凝成的手掌，压了下来。
我不动。
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每吸一口气，喉咙里都带着碎裂的声音，像是肋骨扎进了肺里。但我不能退。这一步踏出来，就没有回头路。
手掌中心浮现了一块石碑。
碑上刻着一个少年的脸。银发，眉心一点红，眼尾还没有金纹。那是我第一世的模样。骨钉从四肢穿入，钉在祭坛上，血顺着石缝往下流。碑文只有一句：“第九次轮回失败，重启。”
孟婆笑了。
“沈无尘，你逃了九次，都被拉回来。这一次，你也走不掉。”
她的声音很轻，像风里的一缕烟，“杀了我，你就是新的孟婆。三界执念归你，飞升之路为你敞开。你想要的力量，寿命，尊严，全都可以拿到。”
我没有回答。
只是把手伸进怀里。那里还剩最后一块焦糖。它一直没化完，因为我一直没吃。千面鬼说过，第十次轮回时，记得不要吃糖。我没听懂，但我照做了。
现在我知道了。
吃下那块糖的人，会回到最初的状态，变成干净的容器。不吃的人，会带着所有残音回来，成为执念本身。
我捏碎了焦糖。
光从指缝里冒出来，顺着经脉往上爬，最后撞进眉心。朱砂痣裂开了，一道血线往下流，滑过鼻梁，落进识海。
那一瞬间，我听见了。
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千万人同时开口。
他们说：该醒了。
血线点燃了识海最深处那点光。它不响，也不动，只是亮了起来。像一盏灯被人推开窗，照进了黑夜。
我抬起手，撕开胸膛。
皮肉分开，露出里面跳动的东西。不是心，是水。忘川的水凝成一团，裹着魂魄的核心，在我肋骨之间搏动。我抓住它，把它从身体里拔了出来。
魂核离体的那一刻，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我跪了一下，又站起来。
高举双手，把魂核对准了巨手掌心的墓碑。
“你说杀你的人会成为新孟婆。”
我的声音不大，但传得很远。
“可你忘了——我杀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告诉我真相。”
“而你……从来不说真话。”
魂核炸开。
忘川之水逆流而上，冲进巨手内部。水流所到之处，那些哀嚎的脸一个个破碎，发丝断裂，石碑出现裂痕。孟婆的笑容第一次停住了。
“不可能！”她喊了一声，“你已经被重置九次！你的记忆、情感、执念，全都被洗过！你怎么可能还记得？”
我咳出一口黑血。
“你洗得掉名字，洗不掉声音。”
“他们死的时候说了什么，我一直记得。”
“你说我是容器。”
“可我走的路，是他们用命铺的。”
水冲进了墓碑核心。
轰的一声，石碑炸成了碎片。少年模样的我消失了，只剩下一枚骨钉悬在空中，缓缓转动。孟婆的身体猛地一颤，红衣开始褪色，脸上浮现裂纹。
“你不是容器……”她低声说，“你是……破局者？”
我没再说话。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已经开始透明，像是要散成光。寿元真的到头了。这一具身体，撑不过接下来的震荡。
但我不需要活下去。
我只需要这一击生效。
忘川的水还在冲。它不只是攻击，更像是唤醒。那些被封印的记忆，被抹去的名字，被当成燃料消耗的灵魂，全都随着水流翻涌起来。幽墟深处传来呜咽声，像是地底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
天空裂开了。
不是一道，是无数道。劫云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我们头顶。雷光翻滚，却没有落下。天阙的方向传来钟声，一声比一声急。人间那边，山崩的声音接连响起，有人在喊叫，有城池在下沉。
三界劫起。
不是因为我赢了，是因为规则被打破了。
孟婆的巨手开始崩解。手指一块块脱落，化作黑雾消散。她本人从空中跌落，单膝着地，蛇首杖插进泥土里才稳住身形。她的脸还在变，一会儿是少女，一会儿是老妪，最后定格在一个陌生的女人模样上。
她抬头看我。
眼神不再是居高临下，而是第一次有了迟疑。
“你到底是谁？”她问。
我站在原地，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
可我还站着。
因为背后有两百个人撑着我。不止两百，是更多。所有被我杀死、又被我记住的人，他们的声音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我的骨头，我的血，我的呼吸。
我不是沈无尘一个人。
我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走到这里的那个存在。
我动了动嘴。
“我不是谁。”
“我只是……听见了。”
我抬起脚，往前走了一步。
地面再次荡开涟漪。这次范围更大，一直传到远处的尸群。他们全都低下了头，不是被命令，是本能。他们体内的印记在发烫，在震动，在抗拒主人的召唤。
孟婆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她第一次后退。
她握紧蛇首杖，指甲掐进杖身的人发里。那些头发开始流血，滴在地上发出嘶响。她还想说话，还想施法，还想维持这场轮回。
但她做不到。
因为三界的秩序已经开始松动。飞升之路的裂缝中漏出黑气，那是被镇压多年的怨魂在挣扎。幽墟的地脉一条接一条断裂，传出沉重的撞击声，仿佛下面关着什么东西，正试图撞开牢门。
我继续往前走。
一步，两步。
每走一步，身体就轻一分。我知道自己快散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封印裂痕正在扩大。腥风从地底涌出，带着腐朽的气息。裂口深处，隐约能看到一些东西在浮动。
青色的纸伞。
白色的骷髅。
它们被风吹着，慢慢升起，像是从极深的地方浮上来。数量不多，只有几具，但每一个出现，天地间的压迫感就弱一分。
孟婆盯着那些虚影，脸色变了。
“不……不该这样……”她喃喃道，“封印还没破，容器还没归位，你怎么敢……”
我没有理她。
走到裂痕边缘，低头看下去。
下面不是深渊，是一片灰白的河床。忘川干涸了，只剩下龟裂的泥地。而在泥地中央，插着一把伞。青布做的，边角破损，伞骨歪斜。伞下躺着一具骷髅，姿势像是蜷缩着睡觉。
它没有动。
可我感觉到它在等我。
我弯下腰，伸手想去碰那把伞。
手指刚伸出去，胸口突然一紧。魂核离体太久，身体承受不住。我整个人向前倾倒，膝盖重重砸在地上。灰尘扬起来，迷了眼。
但我没有收回手。
指尖终于触到了伞面。
冰冷。
粗糙。
就在接触的瞬间，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不是残音。
也不是记忆。
是一个活人的声音。
很低，很轻。
他说：“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