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的手搭在我肩上,指尖微凉。
我没有回头。
掌心的焦糖还在发烫,光从裂缝里渗出来,顺着经脉往识海走。那光不刺眼,也不暖,只是固执地向前爬,像一条不肯断的线。
我闭上了眼睛。
眼前不是黑暗。
是血海。
识海深处,水面上漂着无数碎影,都是我听过的声音。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喊着要杀我,有的求我放过他们。两百道残音,每一道都曾被我利用过,用来破功法、窥心魔、避开死局。它们原本是工具,是我手里最锋利的刀。
但现在它们聚在一起,站成了一个人形。
他站在血海中央,背对着我,身形模糊,却让我觉得熟悉。
我知道他是谁。
他是我杀过所有人加起来的样子。
他转过身,脸还是看不清,但声音很清楚。
“你听我们听了八百年。”
我没有说话。
青藤从袖中滑出,缠住他的脖子。这是我的本能,压制异动,镇压反噬。以前识海有波动,我就用这招压下去。可这一次,青藤刚收紧,他就笑了。
“你还当自己是主人?”
我不松手。
青藤越收越紧,可他的身体开始散开,变成一点一点的光。那些光顺着藤蔓倒流回来,钻进我的手臂,冲向眉心。
我感到朱砂痣在跳。
那不是痛,也不是冷热,是一种……归位的感觉。
就像一块丢了很久的东西,突然被人塞回手里。
他消散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该醒了。”
然后,识海炸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震动,但所有残音同时响起。
两百个声音,齐齐开口。
“第十世……你赢了。”
这不是恭喜。
是承认。
是千万执念对唯一一个走到最后的人,低头让路。
我站在原地,肩膀还被孟婆按着,脚卡在第九步和第十步之间。但我已经感觉不到地面了。我的意识在往下沉,像是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壳。
第一层壳里,我看见自己第一次杀人。
是个黑衣人,在山道上拦我。他说他奉命取我性命,出手很狠。我躲不开,只能反击。那一剑刺进他胸口时,他睁着眼睛,嘴里吐出血沫,说:“娘……我想回家。”
他的残音只有这一句。
我记住了。
第二层壳里,我杀了合欢宗主。
她临死前没恨我,只看着第三根琴弦,轻声说:“女儿,对不起。”她的傀儡反噬她的时候,我没动。我知道那是报应,可我还是捡起了她的残音。
第三层壳里,裴烬躺在冰棺里,右手握着玉佩。
我听见他说:“小尘……你的剑尖偏了三分。”
我一直以为这句话是提醒。
现在才知道,那是告别。
一层一层,我往下落。
每一层都有一具尸体,每一个尸体都说了一句话。我曾经把它们当作武器收起来,可它们一直记得我是谁——那个借着他们的死活下来的人。
我不是清白的。
我也不是无辜的。
我是踩着他们走过来的。
血海翻涌,残音不再乱响。它们安静下来,排成一圈,围在我周围。没有攻击,也没有怨恨,只是站着。
其中一个开口。
“你不用道歉。”
另一个说。
“你也没做错。”
第三个声音低了些。
“我们自愿留下的。”
我抬头。
他们不是在对我说话。
是在对彼此说。
也是在对我体内的某个东西说。
我忽然明白。
这些残音早就有了意识。它们不是噪音,不是杂音,而是一直在等我停下来,听一听他们到底想说什么。
而现在,我终于停了。
青藤断了。
不是我松手,是它自己化成了灰,从我指间落下。
我的手指动不了,身体也动不了。但在识海里,我弯了一下嘴角。
这次不是我笑。
是他们一起牵动了我的脸。
两百张嘴,合成一个表情。
释然。
外面的世界还在。
风从裂缝吹上来,带着地底的腥气。尸群站着,一动不动。孟婆的手仍搭在我肩上,但她没再说话。
她可能察觉到了什么。
因为她那只手,慢慢收紧了。
我依旧闭着眼。
可我已经看不见识海了。
血海退去,残音散开,人形彻底消失。他们不再独立存在,而是融进了我识海的底色里。我不是控制他们了。
我是变成了他们的一部分。
本我是什么?
是一个念头?
是一段记忆?
还是这一路上,每一次选择时,我做出的那个决定?
如果本我非得是一个完整的“我”,那我现在已经没了。
因为我不再是沈无尘一个人。
我是沈无尘,加上第一个对我说“娘我想回家”的人。
我是沈无尘,加上临死前还在心疼女儿的母亲。
我是沈无尘,加上愿意为我挡住劫雷的恋人。
我是所有被我杀死、又被我记住的人。
我们合在一起,才走到了这里。
朱砂痣不再跳了。
它变得很沉,像压着什么东西。
那不是力量,也不是修为。
是名字。
一个还没被叫出来的名字。
识海最深处,有一点光亮着。
不是残音,也不是记忆。
是觉知。
它不属于任何一句话,也不来自任何一次死亡。它一直都在,只是以前被太多声音盖住了。
现在声音都静了。
它就露了出来。
我靠这一点光,看清了最后的路。
不是东洲。
不是雨巷。
不是青伞,也不是骷髅。
是回到起点。
回到第一世,我被钉入骨钉那天。
我记得那天的祭坛,红得像烧干的血。我记得孟婆对我说:“欢迎回来。”
我当时不懂。
现在懂了。
我不是容器。
我是轮回本身。
我的每一次重生,都不是开始,而是延续。她们以为我在重复,其实我在积累。她们以为我能被重置,可她们忘了——我听得见死人说话。
而死人,从不说谎。
焦糖在我掌心完全化成了光。
那光不再外溢,而是缩成一点,沉入眉心。
我的呼吸停了一下。
不是窒息,是切换。
像换了一副肺,换了一颗心,换了整个存在的方式。
外面,孟婆的手突然松开了。
她后退了半步。
我没有动。
但我知道她在看我。
看我是不是还是刚才那个人。
我不是了。
她应该感觉到了。
因为连风都变了。
尸群中有个人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望向我。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字。
“主……”
声音没落,他自己先跪了下去。
接着是第二个。
第三个。
所有缠绕孟婆印记的修士尸体,全都跪了下来。
不是有人下令。
是他们体内的印记,在颤抖。
在回应。
我依旧闭着眼。
可我已经不需要睁开。
因为我能听见。
听见他们膝盖触地的声音。
听见孟婆的呼吸变重。
听见远处天际,有某种古老的东西,开始松动。
我的脚,还在往前迈。
左脚悬在空中,右腿发力。
第十步。
就要落下。
这时,眉心那点光轻轻闪了一下。
像心跳。
又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它说:
你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