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破窗吹进来,带着灰烬的味道。
我躺在地上,右手还握着那段枯藤。指节发硬,动不了。左手摊在身侧,指尖朝东,可我已经忘了为什么要那样放。
呼吸很慢,每一次吸气都让肋骨深处传来撕裂感。嘴里有血,咽不下去,只能让它顺着嘴角流到耳边。耳朵贴着地面,能听见远处石头滚落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心跳。
但我没闭眼。
我不敢睡。
怕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也怕梦里会出现那个孩子,站在我面前,叫我父亲。
识海还在响。
残音没有停,它们一直在。哭喊、怒吼、哀求、冷笑……这些声音我听过太多次,早就分不清是谁说的。有些是死在我剑下的敌人,有些是我亲手杀掉的盟友。每一个声音都带着执念,藏在我识海最深的地方。
可现在不一样了。
那些声音不再乱冲乱撞。它们开始排列,像线一样交织,慢慢织成一张网。不是我控制的,是它们自己动的。两百道残音,原本各自为战,此刻却有了节奏,一明一暗,如同呼吸。
我察觉到了。
这不对。
八百年来,我听过的残音数以万计,但从未见过这种事。它们从不会主动聚合,更不会形成规律。可现在,这张网越收越紧,中央的位置空着,像是在等什么人进来。
我用神识去探。
身体动不了,只能靠意念。青藤还在我体内,虽然焦黑萎缩,但还能用。我将一丝神识附在藤上,让它往识海深处走。它像根细线,穿过嘈杂的声浪,直奔那张网的中心。
触碰到的瞬间,网抖了一下。
接着,一个人形浮现出来。
轮廓模糊,但能看出身形。肩宽、脸型、眉骨的走势,全都和我相似。七分像,不多不少。它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像是刚成型的影子。
我没有出声。
青藤悬在半空,离那人形还有寸许距离。我没让它靠近,也不敢收回。我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也许是孟婆留下的后手,也许是心魔借机反扑。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外来的。
这是从我识海里长出来的。
我试着切断一段神识,轻轻抛过去。那团意识碰到人形的脚,立刻被吸收进去。人形的身体晃了晃,然后抬起头。
眼睛睁开了。
瞳孔是空的,没有颜色,也没有焦点。可我感觉它在看我,穿透了我的皮肉,看到了骨头里的痛。
它开口了。
声音不在耳边,直接出现在神魂里:“你终于来了。”
我的肌肉绷住了。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警惕。这句话不该存在。我不是在等谁,也没人该在这里等我。可它说得那么自然,就像我们早就约好,在这一刻见面。
青藤暴起。
我没有犹豫,立刻下令。藤蔓如鞭抽出,缠住那人形的脖子,猛地往后拖。它没有反抗,任由自己被拉离光网中心,一路拽进识海底层。那里有九龙镇压阵纹残留的痕迹,是之前封印孟婆时留下的印记。
我把人形按在那里。
青藤一圈圈绕上去,锁住它的四肢和躯干,最后勒住脖颈,将它钉死在阵纹之上。它依旧没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我还是没说话。
我在等。等它再开口,等它露出破绽。如果它是敌人,一定会想办法脱身或反击。可它只是被绑着,垂着眼,像一个认命的人。
识海恢复了安静。
残音之网还在,但不再移动。中央的位置空了,那些线垂下来,像是断了的琴弦。而那个人形,已经被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我以为结束了。
但我错了。
就在青藤收紧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它的嘴角动了一下。
不是笑,也不是哭。是一种极轻微的变化,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然后,它的嘴唇再次开合,声音再次响起:
“你不记得我了?”
我心头一震。
这次我没有让青藤攻击,而是停在原地。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这个声音,我听过。
不是某一次战斗中的残音,也不是某个死者临终前的低语。它是混合的,像是很多声音叠在一起,却又清晰得可怕。其中有一段旋律,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千面鬼死前的样子浮现在脑海。
他在雨巷里自爆,怀里抱着半块焦糖。他最后说的话是:“第十次轮回时……记得不要吃糖。”那时我以为他在警告我,现在想想,也许他是在提醒我什么。
这个人形,是不是和他有关?
我盯着它,终于第一次开口:“你是谁?”
它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它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它才缓缓抬起眼,看着我,说:“我是你说出第一句残音时,留在识海里的回响。”
我愣住了。
回响?
不是执念,不是亡魂,不是容器烙印。它说自己是回响。是我第一次听到残音时,在灵魂深处种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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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信。
我活了八百年,杀过无数人,拾过万千执念。如果真有什么回响,早该出现了,为什么偏偏在现在?
除非……
它等的是这一刻。
等我重伤濒死,等我寿元耗尽,等我无法反抗。它在我的识海里潜伏了几百年,直到残音数量足够多,直到它们开始自发组织,直到我能听见它的声音。
这不是偶然。
这是一个计划。
我盯着它,声音冷了下来:“你想要什么?”
它看着我,眼神忽然变了。不再是空洞,也不再是平静。那里面出现了一丝温度,一种近乎悲悯的情绪。
“我想替你活下去。”它说。
话音落下,识海猛地一震。
青藤剧烈颤抖,像是受到了某种冲击。我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挣动,不是来自外面,而是从我自己的经脉深处涌上来。那股力道熟悉又陌生,像是我的,又不完全是我的。
我咬牙,强行压制。
青藤不能松,一旦松了,它就会挣脱。而一旦它脱离束缚,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我会失去意识,也许我的身体会被占据,也许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沈无尘,只有一个披着我皮囊的东西。
我不能让它发生。
我调动最后一丝力气,将神识沉入青藤,命令它继续收紧。藤条深深嵌进那人形的身体,黑色的汁液从伤口渗出,像是腐烂的血液。
它没有叫。
只是看着我,轻声说:“你杀了那么多人,听了那么多话,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一句——你想听什么?”
我没有回答。
我不想听任何人的声音。
我只想活着。
哪怕活得痛苦,活得孤独,活得满身伤痕。我也要自己走完这条路,而不是让另一个东西,顶着我的名字,替我走下去。
青藤越收越紧。
那人形的身体开始崩解,化作细碎的光点,顺着藤蔓倒流回识海深处。它的脸一点点消失,只剩下一对眼睛,还在看着我。
“你会后悔的。”它说。
然后,彻底散了。
识海恢复了混乱。
残音重新开始冲撞,像是一场未结束的风暴。光网破裂,线头四散,再没有规律可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清楚地知道,它还在。
它没有死,只是退了回去。也许藏在某一道残音后面,也许混进了青藤的根须里,也许正等着我下一次虚弱的时候,再次出现。
我躺在地上,依旧睁着眼。
天空还是灰的,没有星,没有月。
风没有回来,草不动,连乌鸦都不再飞过。
我的右手慢慢松开,枯藤掉在地上,碎成几段。左手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仍然朝着东方。
那个方向,有一条巷子。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我现在站不起来。
但我记得它说的话。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