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还在空中飘着。
我扶着岩壁站起来,右脚踩进地上的血水里,滑了一下。膝盖刚直起一半,识海又是一阵震荡。九道残音在脑子里撞来撞去,裴烬的声音和陆九的经文缠在一起,白蘅的遗言夹在中间反复回响。我咬住牙关,舌尖抵住上颚,用力一压,血腥味冲上来,脑子才清醒一点。
青藤缩在经脉里,断口处传来撕裂感。我不敢催动它太久,只能用指尖按住左臂内侧,借着残留的脉动稳住气息。
祭坛深处那口青铜棺还在。
裂痕比刚才更宽了,边缘像是被高温烧过,泛着暗红。一道微光从缝隙里透出,照在棺前的地面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我看不清脸,但能认出那身白衣——衣摆垂落,墨迹斑驳,像干涸的血块泼上去后又被风干。
是她。
白蘅。
她不是死在摘星楼了吗?簪子刺穿眉心,嘴角带笑。我记得她的玉佩掉在地上,裂成两半,里面藏着一段记忆碎片,写着“第七任容器……该醒了”。
我慢慢往前走。
每一步都踩在血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血雾随着我的动作分开一条路,又在我身后合拢。我没有拔剑,也没有结印,只是把手伸进袖中,摸到了那根玉簪。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上来,和她死时握的那根一样。
棺里的影子动了一下。
头微微抬起,长发滑落肩头。我没有停下,继续靠近。距离五步时,我站定,左手抬起,在胸前划出一道符印。灵力微弱,只够引出一丝残音。
我放出了合欢宗主临死前的执念:“你活着,我就没输。”
这声音不响,却带着一股沉坠的力量,直接钻进棺材里。棺内那人猛然一震,肩膀抖了一下。接着,她的头缓缓转了过来,脸还是埋在阴影里,但我看见她眉心亮起一道纹路——扭曲的符印,像被碾碎的手掌压出来的痕迹。
孟婆的烙印。
她已经被控制了。
我右手一抬,青藤从手臂窜出,化作一柄细刃,直指她心口。只要刺进去,就能打断傀儡丝的连接,哪怕只有瞬间,也能逼出她残存的意识。
刃尖离她胸口还有三寸。
就在这时,识海里忽然响起一句话:“当年那杯茶……加了七种毒。”
是白蘅的声音。
和她死时说的一模一样。
可现在这句话是从她本人嘴里传出来的。我顿住了,青藤悬在半空,没有再进。她坐在那里,眼睛依旧闭着,嘴唇也没动,但那句话却清清楚楚地响在我耳边,像是灵魂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从里面渗出来的。
我没有退。
反而把青藤压得更低了些,几乎贴到她的衣服上。我要确认这是幻觉,还是她真的还留着一点神志。
下一瞬,她睁开了眼。
瞳孔是空的,没有焦距,唯独眉心的符印在流转。她右手突然抬起,快得看不见动作,直接探进我袖中,抽出那根玉簪。我没来得及反应,她手腕一翻,玉簪已经刺进我左肩。
痛感炸开。
她力气极大,一推到底,簪尾撞上我背后的岩壁,发出一声闷响。我整个人被钉在那里,动不了。血顺着簪子流下来,滴在她白衣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她看着我,嘴角慢慢扬起。
不是笑,也不是哭,就是一种说不出的表情。她说:“师尊,你终于来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
里面没有恨,没有怨,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口枯井,连回声都吸走了。我知道她不是她了。孟婆的傀儡丝已经把她彻底占了,现在的她只是个壳子,等着被人唤醒。
但我还是开口了,声音有点哑:“你不是她。”
她没回答。
只是坐着,手还握着簪子,指节发白。血从我肩头往下淌,浸湿了月白袍子的袖口。我感觉到青藤在经脉里挣扎,想往外冲,可每次刚动一下,识海就一阵刺痛。九道残音又开始乱撞,裴烬的低语和陆九的经文搅在一起,压得我太阳穴突突跳。
我想起来了。
她在摘星楼死前,手里攥着一块玉佩。那不是普通的饰物,是清虚门密库的信物。她拿到它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活不了,所以把最后一段话藏了进去——“第七任容器……该醒了”。
而现在,这具身体坐在这里,喊我师尊。
谁的师尊?
我不是清虚门的师尊。楚珩才是。可她为什么叫我?
我试着动了下右手,指尖还能活动。我把手指贴在地面,慢慢凝聚灵力。只要能引出一道残音,就能试探她体内傀儡丝的源头。哪怕只有一瞬,也能知道是谁在操控她。
就在这时,她忽然开口了。
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你说过,只要喝下那杯茶,就能入门。”
我手指一顿。
这不是她死前说过的话。
这是我八十年前,在清虚门山门外,对一个跪着的少女说的。那天她穿着粗布衣裳,抬头看我,眼里有光。我说:“只要你喝下这杯茶,就算入我门下。”
那是白蘅第一次见我。
也是我最后一次,以师尊的身份收徒。
我看着她空洞的眼睛,喉咙发紧。她不该记得这些。她死的时候,那段记忆早就被傀儡丝抹掉了。可现在她不仅说了出来,还说得一字不差。
除非……
有人把这些记忆塞了回去。
不是为了唤醒她,而是为了让我认出来。
让我知道,她认得我。
我猛地抬头,正要说话,她却先动了。右手一拧,玉簪在我肩头转动半圈。剧痛让我闷哼一声,冷汗从额角滑下。她俯身向前,脸离我只有半尺。
她说:“你说过,不会让他们碰你一根头发。”
我呼吸一滞。
这句话……是我说的。
在摘星楼塌陷前一刻,我抱着她从火梁上跳下来,她在我怀里咳血,问我能不能活。我说:“我说过不会让他们碰你一根头发,就不会。”
可那句话,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连楚珩都不知道。
她怎么知道的?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看出一点破绽。可她只是看着我,眼神依旧空荡,像被风吹过的荒原。然后她松开了手,玉簪留在原地,把我钉在墙上。
她慢慢坐直,双手放在膝上,像一尊泥塑。
我靠着岩壁,喘了几口气,伸手去拔簪子。刚碰到簪尾,识海忽然一沉。一道新的残音冒了出来——不是来自别人,而是来自我自己。
是白蘅尸体手中玉佩的记忆碎片。
它在我脑子里响起,只有一个短句:“第七任容器……该醒了。”
这一次,声音不一样了。
不再是冰冷的提示,而是带着某种温度,像有人贴在我耳边说出来的。
我停住了动作。
手指还搭在簪子上,血顺着指缝往下滴。祭坛里很安静,血雾不再流动,连风都停了。白蘅坐在棺里,一动不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我知道不对。
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傀儡丝能复制的东西。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藏在时间最深的地方,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是谁让她想起来的?
是谁让她说出来给我听的?
我盯着她低垂的脸,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不是被操控来杀我的。
她是被送来……提醒我的。
提醒我什么?
我还没想完,她忽然又开口了。
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说过,第十次轮回时,不要吃糖。”
我手指猛地收紧。
咔的一声,玉簪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