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推开了庙门。
木门发出低沉的响声,灰尘从梁上落下。右眼还在跳动,幽蓝的痕迹没有消退,识海中的三道残音依旧规律地回荡。我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风从背后吹来,带着远处集市残留的血腥味,混着湿土的气息。
庙内很安静。
地面铺满了碎石和枯叶,中间塌陷出一个圆形坑洞,像是祭坛被强行毁去。四周墙壁剥落,露出焦黑的砖块。我迈步走入,脚步踩在骨头上,发出轻微的断裂声。
七十二具骸骨散落在地,蜷缩着,头颅朝向中央。每具额心都有一个圆形焦痕,边缘泛着暗红,像是刚被烙铁烫过不久。我蹲下身,伸手触碰最近的一具手指。指尖刚碰到骨头,一道低语就钻进了耳朵。
“……第七个……没醒……”
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缝隙。这不是普通的执念残音。它不属于死亡瞬间的执念,而是某种仪式失败后的余响。我收回手,环视四周。这些骸骨不是随意堆放的,它们的位置有规律,每一具都对应着墙上残存的符文点位。
这是阵法。
而且是失败的容器烙印阵。
三百年前孟婆的记忆画面闪过脑海——红衣少女立于祭坛,指尖滴血,七人跪伏。天机阁主也在其中。她当时说:“第七任容器……开始松动。”
如今这七十二具骸骨,额心烙印手法一致,全是孟婆所用的禁术。可他们全都死了,烙印未完成,魂魄被撕裂。
试炼失败者。
我站起身,走向祭坛中心。途中又碰了一具骸骨的肩胛,另一道残音浮现:“……她要选新的……”
话没说完就断了。我皱眉。这些声音不完整,像是被人刻意截断。
就在靠近祭坛边缘时,眉心突然一凉。
那是生死本能带来的预警。
一道剑气破空而来,直冲识海命门。我没有时间闪避,识海内的青藤自动暴起,缠绕成盾。轰的一声,剑气撞在青藤上,震得我后退半步,胸口发闷。
瓦片碎裂,一人从梁上倒挂而下。
玄色劲装,左脸伤疤自眉骨划至下颌,手中握着半截断剑。他落地无声,剑尖顺势前送,抵住我的咽喉。
楚珩。
我们对视片刻。灯火摇曳,照亮他眼底的疲惫与警惕。多年不见,他的气息比从前更乱,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撕扯。那把断剑微微颤动,却没有再往前一分。
“你听得见死人说话,”他说,“却听不见活人的警告。”
我没动。青藤仍在体外盘旋,随时准备再次格挡。他的剑是虚势,真正杀招藏在下一瞬。我知道他不会轻易动手,就像他知道我不会贸然反击。
“为什么在这里?”我开口。
他没回答,只将目光扫向庙顶横梁。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反复切割过。风穿堂而过,吹动残破的幡布,隐约传来一丝铃音,极远,转瞬即逝。
楚珩收剑。
剑回鞘的声音很轻。他转身跃上屋梁,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临走前留下一句:“别信看得见的东西。”
庙里恢复寂静。
我站在原地,没有追。他说的话不是威胁,是提醒。那些骸骨确实有问题。它们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保留如此完整的烙印记号。若只是废弃祭品,早该化为尘土。可这些骨头还带着阴火余温,像是不久前才被移出某个密室。
我重新看向祭坛。
七十二具骸骨,七十二次失败。孟婆需要十个完美容器,前三百年的尝试中,前六任或许成功过,但第七任出了问题。所以她停下计划,等待时机重启。如今绿影复苏,封印松动,她开始新一轮筛选。
而这七十二人,就是第一批候选。
“试炼失败的材料。”楚珩这么说。那成功的是谁?阿绫已经脱离轮回,天机阁主早已消散,其余五人下落不明。难道现在还有人在接受烙印?
我走到祭坛中央,蹲下查看地面焦痕。泥土中有细小的银丝,埋得很深,几乎看不见。我用指甲抠出一段,放在掌心。它没有温度,也不像金属,更像是某种生物蜕下的外壳。
正要细看,右眼忽然剧痛。
幽蓝卦象再次浮现,眼前景象扭曲。我看到一间密室,四壁刻满符文,中央悬着一具少女的躯体,双眼紧闭,额心有新鲜烙印。她的手腕被铁链锁住,脚边堆着几具干尸,全是女子,面容模糊。
画面一闪而过。
等我回神,掌心的银丝已经不见了。我抬头望向屋顶破洞,外面天空阴沉,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
我站起身,决定离开。
刚转身,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低头一看,下面藏着一个小布包。我捡起来打开,里面是一块焦糖,表面裂开,沾着泥土。
我的心跳慢了一拍。
千面鬼留下的东西。
他曾说过:“第十次轮回时……记得不要吃糖。”
这块糖不该在这里。它是线索,还是陷阱?
我把糖放进袖中,不再多看一眼。
走出庙门时,风更大了。远处山路上有几点火光移动,像是巡夜的人。我沿着来路返回,脚步放得很轻。体内的青藤还在运转,但刚才硬接那一剑气,让它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纹,隐隐作痛。
必须找个地方休整。
我穿过树林,走上官道。路边有家客栈,灯火未熄。门匾写着“安福”二字,字迹斑驳。我推门进去,柜台后没人,只有油灯亮着。
我直接上了二楼。
房间在尽头,门没锁。我进去后关上门,靠在墙边喘了口气。右手摸向太阳穴,识海中的三道孩童残音仍在震动。现在不能解析,青藤受损,强行读取可能会引发反噬。
我坐在床沿,取出那块焦糖。
它静静躺在掌心,像一块普通的糖。可我知道,它不是。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
窗外雷声滚过,第一滴雨砸在屋檐上。我抬手推门。
木门腐朽,一碰就裂,碎屑落在掌心,带着潮湿的土腥。庙内漆黑,只有几缕月光从屋顶破洞漏下,照出地面一片狼藉。七十二具骸骨散落各处,蜷缩如婴孩,头颅朝向中央塌陷的祭坛。我迈步走入,足底踩到一根指骨,发出轻响。
右眼还在胀,幽蓝痕迹未退。识海中的三道残音依旧震动,频率稳定,像有人在耳边轻轻敲钟。我闭眼凝神,将青藤引出,缠住那三道声音,顺着波动向前探去。血线自袖中渗出,抹过眉心朱砂,痣上微热,眼前浮现出一道淡光,指向庙内深处。
方向没错。
我蹲下身,伸手触碰最近一具骸骨的手指。骨节发黑,指尖焦枯,像是被火灼烧过。就在指尖相接的瞬间,金手指启动,一道低语钻入识海:
“……第七个……没醒……”
声音极轻,断断续续,却清晰可辨。不是怨恨,也不是求救,更像一句遗言。我皱眉,又去碰另一具骸骨的额骨。这一次没有声音,只有一股阴冷顺着指尖爬上来,直冲脑门。
我收回手,仔细查看那些骸骨的额头。每具都有圆形焦痕,边缘残留暗红符文,纹路扭曲,似曾相识。我取出袖中一块残玉,那是三百年前在孟婆祭坛捡到的碎片,上面刻着类似的印记。两相对比,纹路吻合。
这是烙印。
孟婆用这种方式标记容器候选者。七十二人,全被试炼过。而那一句“第七个没醒”,或许意味着六人已死,一人未激活,剩下六十五具,是失败品。
我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废庙。墙角有干涸的血迹,呈放射状喷溅,像是从祭坛中心爆开。梁上挂着半截麻绳,末端打结,形状像锁链。地上还有几枚铜钉,锈迹斑斑,排列成环形,应是阵法的一部分。
这里不止是埋骨地,更是炼制场。
我走向祭坛,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低头看去,石板缝隙里卡着一枚牙齿,牙根泛黑,沾着灰白粉末。我弯腰拾起,放在鼻下轻嗅,一股苦腥味直冲喉咙。
毒。
不是普通毒药,是能腐蚀魂魄的那种。我将牙齿收进袖袋,继续前行。祭坛中央凹陷,形成浅坑,坑底有一圈刻痕,组成残缺的卦象。我伸手抚过,指尖传来刺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就在这时,眉心突感刺痛。
不是幻觉,是生死本能。我猛地后撤,但已来不及。一道剑气破空而来,无声无息,直取识海命门。青藤自动暴起,缠绕成盾,挡在眉前。轰的一声,气劲炸开,震得我耳膜发麻,脚下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瓦片碎裂声响起。
我抬头,梁上一人倒悬而下,玄色劲装缀满旧剑痕,左脸伤疤自眉骨划至下颌,手持半截断剑,稳稳抵住我咽喉。
楚珩。
灯火摇曳,照出他冷峻的脸。我们对视数息,谁都没动。他眼神沉静,却藏着杀意。我知道他能杀我,这一剑只要再进半寸,就能切断喉管。
他没动。
我也未动。
“你听得见死人说话。”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听不见活人的警告。”
我盯着他,缓缓开口:“那你为何不早说?”
他不答,只抬眼扫过庙顶横梁,似有所察。风穿庙堂,吹动残幡,隐约有铃音远去。他眉头微皱,断剑微偏,离开我咽喉。
“小心血傀师。”他说,“这里每一具骨,都是她试炼失败的材料。”
我摸了摸咽喉,皮肤完好,但那一剑的寒意仍在。血傀师——合欢宗主。她以处子之血炼傀,手段阴毒。若这些骸骨真是她的试验品,那她早已盯上孟婆的容器计划。
“你为何在此?”我问。
他不答,只看向祭坛。那里,一具骸骨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我们都看见了。
楚珩脸色一变,跃身而起,一脚踢向那具骸骨。骨节断裂声响起,头颅滚落,焦痕暴露在月光下。符文微微发亮,随即熄灭。
“别碰它们。”他说,“碰了就会被记下。”
“被谁记下?”
“她。”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站在原地,没有再问。他知道的比我多,但他不说。百年来,他一直是这样,话只说一半,事只做三分。当年灵脉争夺战,他故意输给我,也是这样一句话不说到底。
风更大了。
楚珩站在梁上,身影半隐于黑暗。他低头看我一眼,转身欲走。
“等等。”我叫住他,“你说血傀师在试炼,那成功的是谁?”
他停下,背对我,沉默片刻。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你见过她女儿。”
我心头一震。
合欢宗主的女儿,早在百年前就被她炼成了第一具血傀。那孩子死前执念极深,只留下一句话:“娘亲,我想回家。”
我听过那道残音。
楚珩跃上屋脊,身影消失于夜色。临去前,他留下一句:“别信看得见的东西。”
庙内重归寂静。
我站在原地,目光重回骸骨堆。那句“试炼失败”在我心中反复回响。七十二具,皆为候选?而“第七任松动”……是否意味着已有六人曾承载孟婆意志?
我走向祭坛,蹲下身,再次查看那圈卦象。这一次,我用血在指尖画符,将青藤引出,缠住卦象残纹。识海震动,画面闪现——
一间密室,烛火昏黄。一名女子跪在地上,背后插着七根肋骨,发间别着琴弦。她面前摆着七具小棺,每一具都刻着名字。她拨动琴弦,第一具棺材打开,飞出一道魂光,融入她体内。第二具、第三具……直到第六具。
第七具未开。
她抬头,望向门外,轻声说:“还差一个。”
画面中断。
我喘息一声,收回青藤。额角渗汗,识海翻腾。那女子是合欢宗主,那七具棺材,是七位容器候选人。她已在吸收前六人的力量,只等第七人觉醒。
而我体内的青藤,正微微发烫。
我站起身,看向庙门。月光斜照,地面拉出一道长影。我迈出一步,脚踩在一块碎骨上,发出轻响。
远处传来狗叫。
我走出废庙,风迎面吹来,带着山雨将至的气息。身后,一具骸骨的指尖再次抽动,焦痕下的符文闪过一丝红光。
我未回头。
右手滑入袖中,握住最后一枚破灵钉。钉子表面已有裂痕,不能再用第三次。我把它贴在腕内侧,靠着脉搏的位置。
左边是荒野,右边是山林。
我选了左边。
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地面开始下沉,土色变深。路边出现残碑,上面字迹模糊,只能辨出一个“庙”字。再往前,树影遮天,枝叶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门。
废庙就在前方五十步。
我停下脚步。
右眼的幽蓝痕迹突然加深。
庙门缝隙里,有一点微光闪过,像是烛火,又像是眼睛睁开了一瞬。
我抬起手,准备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