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县城里的年味在这天达到最后一个高峰，也是消散前的回光返照。练江新苑楼下的小广场上，早早挂起了各式花灯，夜幕降临时便亮起一片朦胧胧的光晕，孩童提着简易的灯笼追逐笑闹，空气里飘着煮汤圆的甜糯气息和烟花燃尽后淡淡的硝石味。
家里的气氛却与窗外的喜庆热闹格格不入。一种无形的、临别前的滞重，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明天一早，奚雅淓就要带着轩轩，再次踏上返回市里出租屋的路，开启新一年的陪读生涯。短暂的、表面平稳的春节假期，即将画上句号。
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两个不大的行李箱立在玄关，沉默地预示着分离。母亲在厨房里一遍遍检查给轩轩带的吃食，似乎想用食物填满离别的空隙。父亲坐在惯常的位置，望着窗外广场上明明灭灭的灯火，良久，才低声对坐在旁边的轩轩说：“去了那边，听妈妈的话，也……别太累着自己。”轩轩“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手机屏幕上，不知听进去多少。
晚饭是汤圆，黑芝麻馅的，甜腻粘牙。每个人都吃得缓慢，仿佛延长这顿饭的时间，就能延迟分别的时刻。电视里播放着元宵晚会，歌舞喧嚣，却无人真正在看。
何炜和奚雅淓之间，那种假期里维持的、谨慎的平静，在离别迫近的此刻，仿佛被拉紧的弦，随时可能发出变调的颤音。他们依旧配合着完成各项家务，对话简洁必要，眼神偶尔交汇，又迅速避开，各自眼底都藏着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夜深了，父母房里的灯先熄了。轩轩也洗漱完毕，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前，低声说了句：“爸，妈，我睡了。”那声“爸”叫得自然了些，或许是因为假期短暂的缓和，或许只是离别前下意识的柔软。
客厅里重归安静，只剩下电视机里晚会接近尾声的乐曲声。何炜关掉电视，世界瞬间被窗外隐约的锣鼓和欢闹声填满，那热闹反而衬得室内更加寂静。
“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奚雅淓站起身，开始最后检查门窗。
“嗯。”何炜应着，也起身帮忙。两人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无声地走动，身影在灯光下偶尔交错，却几乎没有实质的接触。
洗漱完毕，回到主卧。关上门，将外界的喧嚣与室内的寂静彻底隔开。暖气和之前一样足，熏得人皮肤发干。两人各自在床的一侧躺下，中间依旧隔着那段已成为习惯的距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喧闹声渐渐低落下去，最后一批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绚烂的光华透过窗帘缝隙，在房间墙壁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流动的彩斑，然后一切重归深沉的黑暗与寂静。
分离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胸口，让呼吸都变得困难。那些春节里刻意回避的、用“平稳”和“责任”轻轻覆盖的情绪，在这最后共度的夜晚，再也无法被完全压抑。
何炜知道，有些话，再不说，或许就没有机会了；有些裂痕，再不去触碰，或许就真的永远冰封了。他并不指望一次交流就能让一切恢复如初，那太奢侈，也太虚假。但他需要一次真正的、不隔膜的接触，哪怕只是短暂地、疼痛地确认彼此还存在，确认他们还在共同维系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他慢慢转过身，这一次，动作没有太多犹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静。他伸出手，没有像除夕夜那样带着试探和讨好的情欲，而是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奚雅淓搁在被子外的手。
她的手微微凉，在他掌心轻轻颤了一下，但没有立刻抽走。
“雅淓。”他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沙哑而清晰，“明天……又要走了。”
奚雅淓背对着他，沉默着。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也能感觉到她手指在他掌心细微的、无意识的蜷缩。
黑暗中，他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握着她手的手背上。冰凉，滚烫。
奚雅淓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终于从她紧咬的唇间逸出。她翻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泪水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这半个月来，在父母面前的强颜欢笑，在孩子面前的故作轻松，在他面前努力维持的平静与距离，所有的盔甲，在这临别前夜，在他这番并不华丽却直击要害的话语面前，土崩瓦解。
何炜的心被那泪水狠狠攥紧。他松开她的手，转而用双臂，将她颤抖的身体整个环抱住，搂进自己怀里。她的额头抵着他的下颌，泪水沾湿了他的睡衣前襟。他没有说“别哭”，也没有更多空洞的安慰，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用自己胸膛的温度和心跳，无言地承接着她的委屈、疲惫、以及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
这个拥抱，无关情欲，只是一种最原始的慰藉与连接。像两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相互依偎、汲取一点微薄暖意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奚雅淓的哭泣渐渐止息，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没有挣脱他的怀抱，反而将脸更深地埋进去，仿佛那里是唯一可以短暂栖息的安全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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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炜……”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也累……我真的好累。有时候看着轩轩，看着爸妈，看着这个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
“我知道，我都知道。”何炜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手臂收得更紧些，“是我不够好，没能替你分担，还给你添乱。以后……我不敢说大话，但我会改。一点一点改。你在外面陪轩轩，家里的事，爸妈的事，我尽量处理好，不让你再分心。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他没有许诺一个光明的未来，那太遥远，太不切实际。他只承诺“慢慢来”，承诺处理具体的事务，承诺不再添乱。这是此刻，他能给出的、最实在的保证。
奚雅淓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长时间的哭泣和情绪宣泄似乎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她整个身体软了下来，依靠着他。
寂静重新流淌，但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对峙，而是一种疲惫的、伤痕累累的相依。体温透过单薄的睡衣相互传递，心跳在寂静中渐渐趋于同一频率。
然后，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对方的额头，或脸颊。起初只是安慰性质的触碰，但肌肤相贴的温暖，气息交融的亲密，以及离别在即所催生出的、对真实接触的深切渴望，让这个吻逐渐加深，变得绵长而苦涩。
没有急切的撕扯，也没有刻意营造的激情。他们的动作缓慢、沉重，甚至带着一丝笨拙，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布满裂痕的瓷器，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带着疼惜与忏悔。衣物在无声中褪去，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随即被彼此的体温覆盖。
汗水与泪水混合，喘息中夹杂着压抑的叹息。他们在彼此的身体里，寻找着熟悉的轮廓，确认着尚未完全消逝的默契，也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汲取着坚持下去所必需的一点点温暖与力量。
奚雅淓的脸贴在何炜汗湿的颈窝，手臂环着他的腰，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背部的皮肤。何炜的手掌在她光滑的脊背上缓缓抚摸，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对未来的憧憬。只有黑暗里沉重的呼吸，和窗外最后一点零星的、像是告别般的鞭炮闷响。
他们都知道，这次深入骨髓的交流与亲密，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苏晴的阴影，陈邈的存在，长久的分离，现实的窘迫，信任的裂痕……所有这些，依然横亘在那里。但至少，在这个元夕离别的前夜，他们用眼泪和体温，短暂地融化了那层最坚硬的冰壳，触碰到了一点真实的、属于彼此的脆弱与需要。这或许不足以让破镜重圆，但至少让他们在各自奔赴未知的前路时，心里还能留存一丝来自对方的、真实的暖意，记得他们依旧是命运捆绑在一起、需要共同面对风雨的两个人。
倦意如潮水般终于席卷而来。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何炜模糊地想，这算不算是一个新的开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明天，她又要走了。而他能做的，就是记住今夜这沉重而真实的温度，然后，在分离的日子里，努力去践行那句“慢慢来”。
窗外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元夕已过，年，真的结束了。卧室里，相拥而眠的两人，在疲惫与短暂的慰藉中，沉入了无梦的黑暗。而即将到来的黎明，将带来新的别离，和漫长而未知的、需要继续“稳当”走下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