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年关(1 / 1)

二零一二年的春节,脚步似乎比往年更沉,更缓。县城里早早就有了年味,大街小巷挂起了红灯笼,店铺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歌曲,空气里时不时飘来炸丸子的油香。但这一切热闹,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朦朦胧胧地传进练江新苑十三楼的这套房子里,传不进何炜心里。

职务上的“清闲”,在年关将近时,显得愈发刺眼。往年的这个时候,他总要为年底的总结、来年的计划、以及各种或实或虚的“关系维护”而忙碌奔波,常常要忙到除夕当天下午才能喘口气。那种被需要、被填满的疲惫里,多少还裹着一丝“有价值”的错觉。今年不同了。停职的风波虽已过去,人也回到了岗位,但那种隐形的“隔离”感并未消散。重要的、核心的工作依旧轮不到他,同事们客气而疏远,领导的目光带着评估后的审慎。他像一件被暂时搁置、有待观察的旧器物,被安放在一个不碍事却也无足轻重的位置上。每日按时上下班,处理一些无关痛痒的文件,参加一些不痛不痒的会议,然后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时间变得粘稠而空旷,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很足,他却时常感到一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这种“清闲”带回家的,是一种更深重的沉寂。家里也因为少了奚雅淓和轩轩而显得格外空旷。母亲在厨房里准备年货,动作比往年慢了许多,常常做一会儿,就停下来,望着窗外发呆,不知是惦记着住院时好时坏的父亲,还是想念远在市里复读的孙子。父亲大部分时间窝在阳台的藤椅里,裹着厚厚的毯子,望着楼下偶尔经过的、提着年货的行人,眼神浑浊,很少说话。这个家,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和大部分的生气,只剩下缓慢的呼吸和无处不在的、衰老与等待的气息。

何炜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他主动承担了更多的家务,打扫房间,清洗窗帘,帮母亲准备一些复杂的年菜。但身体的忙碌,并不能驱散精神上的那份“冷清”。每当他停下来,那种悬浮的、无着无落的感觉便会立刻围拢上来。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热闹舞台的幕布后面,能听到前台锣鼓喧天,却与自己毫无关系。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轩轩的成绩。奚雅淓每周通电话时,语气里会多出一丝久违的、小心翼翼的振奋。市一中的严格管理和高强度训练,加上陈邈时不时“顺路”送去的内部资料和“恰到好处”的提点,似乎真的起了作用。轩轩最近几次的周测和月考,排名稳步上升,虽然距离顶尖还有差距,但比起高考前的惨淡,已是天壤之别。奚雅淓在电话里,总会不自觉地提到“多亏了陈师兄帮忙找的资料”、“陈主任跟科任老师打了招呼,特别关注了一下轩轩的薄弱环节”、“要不是陈师兄鼓励,轩轩那次肯定又崩了”。她的声音里,感激是真诚的,甚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依赖。

何炜每次听着,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为儿子的进步感到一丝欣慰,这欣慰却立刻被紧随而来的、更复杂的情绪冲淡。那情绪里,有对自己这个父亲失职的刺痛,有对陈邈无处不在“帮助”的隐隐不适,还有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挥之不去的猜疑。他努力压下这些念头,在电话里附和着:“那就好,多亏陈主任费心了。”语气是平和的,听不出波澜。

真正让这些暗涌浮出水面的,是年前最后一个周末,何炜照例去市里“探亲”。那天下着小雨,冬雨阴冷,天色灰蒙蒙的。他赶到出租屋时,比平时稍晚了一些。推开门,却见陈邈也在。不是短暂停留送东西,而是正和奚雅淓、轩轩一起围坐在小茶几旁,茶几上摊着几张试卷和一本翻开的习题册。气氛看起来……很融洽。

陈邈正指着试卷上一道题,低声对轩轩讲解着什么,语气耐心而专业。轩轩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奚雅淓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支笔,也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侧脸柔和,眼神专注地落在陈邈手指点着的地方。画面温馨得像一幅“名师辅导、慈母在侧”的画卷。

何炜的闯入,打破了这幅画面的和谐。三个人同时抬头。

“爸。”轩轩喊了一声,声音比往常稍微明朗了一点。

“回来了?”奚雅淓站起身,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不自然,随即恢复常态,“陈师兄在帮轩轩分析这次模拟考的错题。快进来,外面冷吧?”

陈邈也从容起身,笑容依旧温和得体:“何主任来了。正跟轩轩说这道压轴题的几种解法,这孩子悟性不错,一点就通。”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甚至带着一点对轩轩进步的与有荣焉。

何炜点点头,扯出一个笑容:“又麻烦陈主任了。大周末的,还让你跑一趟。”

“不麻烦,顺路的事。再说,轩轩能有起色,我也高兴。”陈邈说着,很自然地抬手,似乎想拍一下轩轩的肩膀以示鼓励,但手到半空,却又极其自然地转了个方向,拿起了茶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这个细微的动作转折,流畅得不留痕迹,却让一直盯着他的何炜心头那根刺,又往里扎深了一分。

“这次模拟考,轩轩进了年级前两百。”奚雅淓拿起一份成绩单,递给何炜,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欣慰,目光却飞快地瞟了陈邈一眼,那一眼里,感激之外,似乎还有一丝……征询?仿佛在确认这个“好消息”是否有足够的份量。

何炜接过成绩单,上面的数字和名次确实比上次又进步了。他该高兴的。可当他抬起头,看到奚雅淓脸上那因陈邈在场而格外明亮的欣慰,看到陈邈含笑注视、仿佛这一切成果理所应当有他一份的模样,一种冰冷的、混合着屈辱和妒意的情绪,猛地窜了上来。这个进步,这个家的“好消息”,好像和他这个父亲关系不大,更像是另一个男人精心运作、他的妻子全力配合下的成果。

晚饭是四个人一起吃的。陈邈没有留下,很识趣地告辞了,但整顿饭的气氛,却始终萦绕着他无形的存在。奚雅淓的话题几乎没离开轩轩的学习和市一中的情况,而每件事,似乎都能绕到“陈主任说……”、“多亏陈师兄……”。她的语气是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应当,仿佛陈邈已经成为这个临时小家庭运转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何炜沉默地吃着饭,偶尔应和一两声。他看着奚雅淓谈及陈邈时眼中那不自觉的光亮,看着她对轩轩的每一分进步都归因于“陈师兄帮忙”的笃定,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在无声地扩大。他想问:如果没有陈邈呢?如果我这个父亲没有“失职”,没有“停职”,没有搞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是不是也能……不,他问不出口。现实是,他搞砸了,他缺席了,而陈邈补上了那个空缺,并且做得似乎无可挑剔。他的质疑,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卑劣。

矛盾在除夕夜的前一天,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爆发了。

奚雅淓带着轩轩提前一天回到了练江新苑,准备过年。家里难得有了些人气。母亲高兴地张罗着,父亲精神也好了一些。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话题自然又落到了轩轩身上。奚雅淓兴致很高,详细说着轩轩在市一中的变化,如何适应了高强度的节奏,如何开始主动提问,如何在一次小范围测验中甚至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这次期末总评,虽然还没出来,但按平时成绩估,上一本线应该很有希望了。”奚雅淓说着,眼圈有点红,是欣慰,也是这半年独自支撑的辛酸终于看到曙光后的释放,“真的……多亏了陈师兄。要不是他当时肯帮忙,给轩轩争取到这个机会,后来又一直这么尽心尽力地关照,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何炜,似乎希望得到他的共鸣,或者说,希望他也能表达一下对陈邈的感谢。

何炜夹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感觉到桌上其他人都看着他。母亲眼中是赞同,父亲浑浊的眼神里没什么内容,轩轩低头扒着饭,耳朵却竖着。

他心里那根绷了许久的弦,在这一刻,被“多亏了陈师兄”这几个字,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危险的颤音。半年来积压的猜疑、不适、还有那份被边缘化的屈辱感,混合着对自身无能的愤怒,在这一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奚雅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冷硬:

“陈主任……确实帮了很大的忙。这份人情,我们记着。不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奚雅淓瞬间僵住的脸,“有些事,是不是也该有个度?他是教导主任,帮忙是情分,我们感激。但轩轩的进步,主要还是靠他自己努力,靠你这半年没日没夜的陪读。功劳,是不是也别全算在别人头上?毕竟,他也有他的工作和生活,我们总这么麻烦人家,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话一出口,餐厅里一片死寂。母亲不安地动了动嘴唇。父亲抬起眼皮,看了何炜一眼。轩轩停下了筷子。

奚雅淓的脸,一点点白了。她看着何炜,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然后是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刺痛后的愤怒。

“何炜,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在发抖,“你是在怀疑陈师兄的动机,还是在怀疑我?轩轩成绩上来了,你不高兴吗?你不该感谢帮了我们大忙的人吗?这半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面,你知道我有多难?陈师兄是帮了我,帮了轩轩,他没收我们一分钱额外的好处,就是念着老同学的情分!你现在说这种话?你……”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胸口起伏着,眼圈更红了,这次是气的,也是委屈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何炜看到她这样,心里那点邪火瞬间被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懊悔和更深的无力。他试图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也该稍微保持点距离,毕竟……”

“毕竟什么?毕竟他是个男的?毕竟我现在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外面?”奚雅淓打断他,声音尖锐起来,“何炜,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堪?陈师兄就那么龌龊?我们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这半年,你管过我们多少?你知道轩轩几次模考崩了的时候,我半夜里一个人哭都不敢出声吗?你知道为了求老师多关注轩轩一点,我赔了多少笑脸、说了多少好话吗?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了,你不说安慰我,不感谢帮了我们的人,反而在这里阴阳怪气,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何炜,你太让我寒心了!”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转身冲进了卧室,“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餐厅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母亲叹了口气,默默收拾碗筷。父亲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仿佛又老了几岁。轩轩站起身,看了何炜一眼,那眼神冰冷而陌生,然后也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

何炜独自坐在餐桌旁,看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的菜肴,觉得浑身冰冷。窗外,不知哪家提前放了烟花,璀璨的光芒在夜空中炸开,瞬间照亮了他苍白失神的脸,又迅速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和隐约的硫磺味。

他选择了沉默。没有再试图解释,也没有去敲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那道本就存在的裂痕,被他亲手撕扯得更大,更深了。他那些混杂着自卑、猜忌和无力感的复杂情绪,在妻子听来,只是对她付出和他人善意的无情否定与肮脏揣测。

这个年,终究是过不好了。喜庆的红灯笼,喧闹的电视节目,丰盛的年夜饭……所有外在的形式都还在,但家的内核,那点微弱的暖意与团聚的期盼,似乎已经在这场无声的冲突中,被冻结,被抽空,只剩下仪式般的空洞与冷清。窗外的烟花依旧此起彼伏,照亮夜空,却照不进这间屋子里,每个人心上那道沉甸甸的、冰凉的阴影。何炜坐在那里,听着隐约传来的春晚欢歌,第一次觉得,“年关”二字,竟是如此贴切——一道难以逾越的、寒冷的关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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