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墨渊城浸在湿冷夜色里,残卷斋后院天井只余一盏孤灯摇曳。陆砚舟踏露归来,青瓷瓶中的荷露清冽如碎钻。石桌上,青石砚心那道掌印深凹如眼。
“露水,陈醋。”苏玄青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黑釉陶罐。十年陈醋的酸冽混着荷露注入砚心,陆砚舟紧握松烟墨块,沿凹痕边缘沉稳研磨。沙沙声如春蚕食桑,九十九转后,浊黑墨汁在酸露中翻腾挣扎,渐渐沉淀,凝成一汪澄澈深邃的靛青,清灵之气弥散开来。
靛青成型的刹那,墙角玄圭残碑嗡然一震!碑身古拙刻痕流泻出碎金般的光点,在四壁投下十六个流转的篆文投影:
“灵韵如水,守心如堤;导之则润苍生,溃之则噬天地。”
金字悬空,威压沉凝。陆砚舟屏息,灵韵如水,人心为堤?这千钧重担沉甸甸压上肩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苏玄青浑浊的眼扫过他,“守墨人,守的是力,更是心。心堤若溃,万劫不复。”他枯指一点青石砚,“提笔!”
陆砚舟深吸气,郑重执起点星笔。笔尖探入靛青灵墨的刹那,一股冰凉清流顺笔杆冲入手臂经脉,如冰蛇游走。
“闭眼,凝神!”苏玄青一声低喝,枯指如电点中陆砚舟眉心!
脑海轰然炸开白光。陆砚舟“内观”己身——经脉化作纵横沟渠,靛青灵韵如初生之水奔涌其中。
“第一式,悬针垂露!”苏玄青的声音如洪钟撞入识海,“意守丹田,以心御笔!笔如悬针,劲含千钧,落笔如露垂叶尖!写——‘正’字!”
陆砚舟意念凝聚,引动体内靛青灵流汇向右臂。腕悬空,笔垂直,精气神凝于毫尖。落笔!一道凝实的靛青光痕随锋而出——楷书“正”字的第一横!体内灵韵欢涌,顺着笔杆疯狂注入点星笔顶端那颗米粒大小的星形凹槽。
星槽光芒骤亮,眼看盈满!
嗡!
残碑上,指甲盖大的污血黑斑猛然幽光大盛!数道扭曲如活物的黑丝疾射而出,直扑点星笔!阴冷污秽的吞噬气息瞬间笼罩天井!
陆砚舟汗毛倒竖,灵魂如坠冰窟!不及思索,手腕本能地一抖,笔锋硬生生扭转!原本的竖钩化作向下猛顿的千钧之点!空中未成的“正”字溃散,一个笔画如铁锁横江的巨大篆文“镇”凌空显现!
“镇”字浮现的刹那,残碑金字投影迸发刺目金芒!实质般的金色锁链后发先至,精准绞上污秽黑丝!
嗤啦——!
烙铁烫腐肉般的刺响。黑丝在金链绞杀下扭曲崩解,化作恶臭黑烟消散。点星笔顶端的星槽银白光芒爆闪!光华敛去,一道清晰稳固的星辰纹路烙印其中——首颗星纹,点亮!血脉相连、如臂使指的感觉瞬间连通人笔。
“好险!”苏玄青沙哑的嗓音带着后怕与激赏,“临危应变,化‘正’为‘镇’!臭小子,有点急智了!”
陆砚舟喘息着,冷汗浸透后背,心有余悸。笔尖星纹温润坚韧的力量传来,踏实的悸动涌上心头。“这……就是守墨之力?”
“哼,早着呢!”苏玄青泼着冷水,眼底却藏欣慰。袍袖一拂,“器墨通灵,试试‘共鸣’。”
点星笔再次探入靛青灵墨。笔毫入墨,水乳交融。笔身轻颤嗡鸣。砚心掌印凹痕中,靛青灵雾氤氲升腾,丝丝缕缕缠绕笔杆,竟托起点星笔悬浮砚上!笔毫自行舞动,凌空写下“惠风和畅”四字,墨迹凝润,灵韵和煦,涤尽残秽。
“妙!”陆砚舟心驰神往。
残碑金字投影再变,演示“泼墨凝形”。一滴浓墨离笔暴涨,翻滚塑形,呼吸间化作三尾朱红锦鲤,鳞光闪耀,绕梁游弋三圈,带起粼粼波光,方悠然溃散。
陆砚舟心痒,运转灵流,奋力甩笔!靛青墨团离笔涨大,空中却扭成歪嘴瘸腿的陶土狗,蹦跶两步撞上柴堆,“哗啦”碎作墨渍。
“噗!”苏玄青笑出声,枯肩直抖,“形散神不聚!泼出条癞皮狗?”
陆砚舟面红耳赤,羞恼不服。残碑轻震,簌簌粉尘落下,露出被岁月覆盖的五个古字:“熟极而巧生”。圆融笔锋带着沧桑笃定,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浮躁。
修炼毕,疲惫如潮涌来。陆砚舟揉着发胀太阳穴,指尖擦过右眼角。
刺痛骤袭!指腹一抹淡红血痕。铜盆浊水映出他右眼——蛛网血丝密布,眼白浑浊,瞳孔深处似有黑丝蠕动。视线扫过青石砚,残留的靛青灵雾在畸变右眼中,竟化作凹痕里密密麻麻、蠕动翻滚的惨白蛆群!污秽气息扑面!
“呃!”陆砚舟踉跄后退,胃里翻江倒海。
“知道怕了?”苏玄青冷哼,素白冰裂纹瓷瓶抛来,“拿着!每日卯时含服一粒‘清心丸’。”他神色沉肃,“蚀文污染侵蚀之快,超乎预料,已渗你灵脉。此药暂可压制,护你心脉灵台,延缓畸变。”
陆砚舟心下一沉,急拔瓶塞。
啵!
清冽异香冲天灵盖!雪峰寒泉混着空谷幽兰的冷香弥漫。陆砚舟眼中蛆群幻象如遇烈阳,嗤嗤淡化消散,右眼刺痛稍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异变再生!
店内堆积如山的待修古籍中,沙沙声骤起!针尖大小、近乎透明的墨色小虫如腐朽尘埃,从书页卷轴缝隙袅袅飘出,汇聚成“墨云”,扑向清心丸异香!
嗤嗤嗤——!
墨虫触及药香,如飞蛾扑火,瞬间灼烧成缕缕焦糊青烟,几个呼吸焚灭殆尽!只余冷香与焦味混杂。
“此乃‘墨蠹’,蚀文污秽书卷精气所化,专噬灵韵根基。”苏玄青冷眼扫过四周,“你这里已成巢穴而不自知!若非清心丸逼出焚灭,此店迟早沦为精怪渊薮!”
陆砚舟脊背生寒,冷汗涔涔。目光落向瓶底,一圈细小的阳文楷体刺入眼帘:
“癸亥年 文渊阁监制”。
文渊阁!第三章那浸透茶渍的旧信笺上,模糊的水印……疑问藤蔓般缠绕心头。他猛地抬头欲问,眼角余光却瞥向临街支摘窗!
浓重夜色紧贴桑皮纸窗,一个巴掌大的虚影无声浮现——悬挂的无字木牌!牌面中央,指甲盖大小、扭曲蠕动的幽光符号,与残碑蚀文黑斑如出一辙!
更令他血液冻结的是,窗外木牌虚影与墙角残碑,两者蚀文正以毛骨悚然的节奏,同步明灭闪烁!每一次明灭,都似无声的恶意窥探与共鸣!
“窗外……”陆砚舟声音干涩发紧,手指僵硬指向支摘窗。
苏玄青老眼厉芒爆射,猛然扭头!
夜色沉沉,那诡异虚影在两人目光聚焦的刹那,幽光一闪,如同惊散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消融于黑暗。唯余桑皮纸窗在夜风中吱呀微响,恍若幻梦。
天井里,靛青散尽,冷香混着焦味浮动。青石砚沉默,点星笔星纹内敛。残碑上,那蚀文黑斑在昏灯下幽深如毒眼,蛰伏无声。
墨渊城的夜,寂静里仿佛睁开了无数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