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舟的目光越过喧嚣的殿宇,投向殿外那轮圆满清辉的中秋明月。
那一刻,他周身那股与宴会格格不入的闲适气息骤然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并非在看月,而是在与亘古的时光、与某个高悬于九天之上的灵魂默默对话。殿内烛火摇曳的微响,此刻清淅可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紧绷感。
东海龙宫三太子敖丙环抱双臂,暗金色的龙瞳中锐利不减,但先前那抹讥诮已悄然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他感受到了江行舟身上的气势一一大周一代新文道宗师,尚未动笔,气场已直冲云宵。
他体内龙血隐隐沸腾,那是遭遇同等级力量时本能的预警。
张少宁嘴角仍挂着习惯性的冷笑,似乎准备随时发出更大的嘲弄。
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死死盯着那支笔,不愿相信,却又无法忽视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孔昭礼、孟怀义等众位大儒,则早已摒息凝神,连抚须的手都停滞在半空。
他们修为精深,更能体会到那尚未落笔便已开始凝聚的“势”。
仿佛在等待一个必将震动文道的新篇章揭幕。
终于,江行舟左手端起酒杯,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随即右手提起那支看似寻常的玉杆狼毫笔。
手腕微沉,笔尖饱蘸浓墨,悬于雪浪宣纸上一寸之处。
略一沉吟,随即果断落笔!
“嗤”
笔锋触及宣纸的瞬间,竟非是柔软的摩擦声。
而是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淅可辨的龙吟凤鸣般的清音!
声音虽小,却仿佛直接敲在殿内所有生灵的心头。
他运笔并不迅疾,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力量。
每一个字的起承转合都仿佛暗合天道轨迹。
笔走龙蛇,墨迹浸润纸背,隐隐有光华流转。
天授十六年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
仅仅是题目与小序方成,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妙道韵,已自那墨迹未干的宣纸上,如水波般无声地、却又无可阻挡地荡漾开来。
靠近案几的几位官员,只觉心神为之清宁,连日操劳的疲惫竟一扫而空。
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对未知浩瀚的震撼,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数百圣人世裔、妖蛮使节,无论先前怀着何种心思一一轻篾、好奇、敌视一一此刻神情皆是不由自主地紧绷。
他们的目光如铁遇磁石,尽数被牢牢吸附于那卷寻常却又极不寻常的宣纸之上。
呼吸声变得粗重而急促,却又人人不敢稍大声,生怕惊扰了那正在诞生的旷世文道下拉条。一些妖蛮使节额上甚至渗出冷汗。
他们虽不修文道,但对天地间至强力量的感应却更为直接野蛮。
那纸上正在凝聚的东西,让他们源自血脉的野性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与敬畏。
太极殿外。
此刻,数万宾客席间,原本众多士子们彼此切磋诗文的喧闹不绝于耳,洋溢着文采风流的活力。“兄台此文绝妙,当浮一大白!”
“张兄即席赋诗,词成【达府】之境,才气微光,佩服之至!”
“不敢当啊在这中秋盛宴,区区【达府】之作,徒增笑耳。”
然而,就在江行舟笔落生鸣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涟漪以大殿为中心,壑然扩散至整个洛京!喧嚣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掐断。
席间所有士子,无论修为高低,皆是在同一时刻心有所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自文宫或心田深处升起。
他们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语,停下了推杯换盏的动作。
带着惊疑与莫名的期待,齐齐转向大殿深处那光芒汇聚的方向。
就连那些已显异象的【达府】、【鸣州】诗篇,其上的才气微光也仿佛黯然失色。
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江行舟再次举杯,向天示意,随即落笔写下。
起句看似平白如话,却如九天巨石轰然投入心湖!
一句“问月”!
一股脾睨千古、与至高苍穹直接对话的豪迈气魄,已穿透纸背,扑面而来!
这已非寻常文人伤春悲秋的格局,而是直溯宇宙本源的发问。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笔锋流转,意境再升。
他宛若神魂离体,直上九霄,探问那神秘仙界的时空奥秘。
“轰!”
几乎在“年”字最后一笔落下的刹那,洛京中心,文庙方向,一股纯正磅礴的冲天才气如光柱般爆发,震彻云宵!
代表着诗文惊圣的七连钟声,急促敲响,声声震撼灵魂!
然而,异象并未停止。
却见,大周帝都洛京的上空,那轮姣洁圆满的中秋明月,光华骤然大盛!
月轮之中,光影变幻,竟清淅地浮现出一座巍峨缥缈的【天上宫阙】的虚影!
那宫殿琼楼玉宇,却笼罩着万古的清冷与孤寂。
更令人心神俱震的是,一道模糊却风华绝代的窈窕身影,似乎在那冰雕玉琢的宫殿回廊间浮现。她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玉兔,正缓缓回眸,向人间投来淡淡一瞥!
尽管看不清具体容貌,但那一眼之中,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岁月沧桑与隔离人天的淡淡幽思。“月宫之影!仙姿显化!”
有年老大儒忍不住失声惊呼,浑身颤斗,几欲跪拜。
这一刻,殿内殿外,万众失声,唯有心脏狂跳之声如擂战鼓。
江行舟笔下,竟引动了月华之力,照见了仙界虚影,勾动了远古仙子的回应!
这已非墨宝,而是神迹的开端!
大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无法抑制的震骇浪潮所打破。
“不…可能…这…这是…”
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手指颤斗地指着殿外月轮中的宫阙虚影,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大儒孔昭礼,这位文坛泰斗,此刻亦是瞠目结舌。
惯常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都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翘起。
他浑浊的眼眸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死死盯着那月宫投影,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斗:“异象…不,这已非寻常诗词异象!这是…这是洞天福地显化的征兆!可这气息…亘古未闻!”“洞天!月宫…洞天?!”
一旁的孟怀义失声惊呼,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跟跄了一步,仿佛要看得更真切些。
“东胜神州记载的所有洞天福地,无论大小,皆依托大地灵脉而生,藏于名山大川,或隐于秘境幽墟!何曾有过…何曾有过悬于九天之上、显化于明月之中的洞天福地?!”
他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对“洞天福地”有所认知的人心中。
地上的洞天,再神奇,也终究有迹可循,有法可依。
但这“月宫洞天”,完全颠复了常理。
它高悬于天,清冷孤绝,仿佛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仙境!
这已不仅仅是才气的问题,这涉及到了天地规则、世界本源的层面!
东海龙宫三太子敖丙,那暗金色的龙瞳骤然收缩成一条细线,环抱的双臂不自觉地放下。
他脸上的凝重已化为惊涛骇浪。
龙族天生能感应天地水脉与空间之力。
他比在场绝大多数人族更清淅地感知到,那月轮中的宫阙虚影并非简单的光影效果。
而是某种真实不虚的“空间坐标”被引动、被投射!
这意味着,江行舟笔下所创的,可能不仅仅是一篇诗词。
更是一把钥匙,一把指向某个失落、或者说,某个从未被世人发现的、属于“月宫”的至高领域的钥匙!
这背后的意义,让身为龙族太子的他也感到心神摇曳。
“这”
张少宁脸上的冷笑早已僵住,进而变得苍白。
他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指甲却已深深掐入掌心而不自知。
他原本期待着江行舟出丑,最多也不过是又一篇镇国之作并不比其他宾客的镇国之作,高明到哪里去。
但眼前这引动月宫投影的异象,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甚至超越了他对“文道”的认知极限。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渺小感,如同冰水般浇透了他的全身。
“哗!”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汹涌的哗然与骚动。
殿内众人再也无法保持矜持,纷纷离席,涌向殿门和窗口。
仰头望向那轮变得无比神秘的明月,惊呼声、议论声、抽气声交织成一片。
即便是那些心v怀叵测的妖蛮使节,此刻也面露骇然与敬畏。
兽瞳之中闪铄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人族文道,竞能引动如此神迹?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与震撼之中一
龙椅之上,女帝武明月竟壑然站起身来!
她凤目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灿神光。
那光芒中蕴含着激动、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仿佛看到了某种期盼已久之物的狂喜!
她身周那浩瀚如海的帝王气运,似乎也因那月宫投影的出现而产生了细微的共鸣与波动。
龙袍之上绣着的金色凤凰,竞隐隐有展翅欲飞之感。
她的目光,穿透喧闹的人群,牢牢锁定在依旧挥毫泼墨、仿佛与外界隔绝的江行舟身上。
没有人知道此刻女帝心中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但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位年轻帝王的失态,恰恰证明了江行舟此举所带来的冲击,是何等的石破天惊!“月宫洞天…!”
女帝朱唇微启,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江卿…你究竟…要为我大周,开启一个怎样的时代?”
江行舟再次举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微扬的脖颈滑下,带着几分狂放不羁。
他眼中醉意与清明交织,仿佛已神游天外,又与这凡尘紧密相连。
他提笔,饱蘸浓墨,笔锋在纸上划出深沉的轨迹: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笔落,风云再动!
这一句,不再是直冲云宵的叩问,而是内心的低徊与沉吟。
那欲脱离凡尘、回归那理想中姣洁月宫的强烈渴望,与对那清冷仙境未知的“寒冷”的隐隐畏惧,形成了无比尖锐而真实的矛盾。
这已非单纯的文采飞扬,而是直指本心。
道尽了所有超凡脱俗者,在踏上巅峰之路前后,内心深处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孤独!
“江郎,他…他这是已得圣人之心啊!”
一位年迈的大儒声音发颤,老泪几乎要纵横而出。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追求了一辈子圣道。
此刻却在一个年轻人笔下,隐约看到了自己毕生渴求却难以触摸的境界一一圣境的影子。
不是力量,而是那种站在圣道极高处,高处不胜寒,回望人间的复杂心境。
另一位大儒激动地抓住身旁同僚的衣袖,指着那诗句,声音哽咽:
“这分明是在暗示,圣境的不胜寒!若非亲身临近其境或者有了圣人之心,焉能道出此等真切感触?!”
“非圣人之心,如何能言“乘风归去’?!”
孔昭礼喃喃自语,他脸上的震惊已渐渐化为一种深刻的感悟与敬佩。
“可是,他纵然有了文道圣心,窥见了那至高的风景,却依旧眷恋这凡尘烟火,恐惧那圣人位业所带来的极致孤独与寒冷此等心境,何其真实,何其…慈悲!”
孟怀义亦是长叹一声,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分,又似是壑然开朗:
“吾辈一生,皓首穷经,只知奋力向上攀爬,以为圣境便是终极乐土,温暖如春。
却从未想过,那“高处’或许并非只有光辉还有极致的寒冷!
江郎此句,如暮鼓晨钟,敲醒了我等痴人!
求道之路,亦有得失,圣心,亦具人情啊!”
在座的大儒们闻得此句,无不动容。
他们毕生拼命求取、视为至高荣耀的圣道,在江行舟的笔下,竟成了需要权衡、甚至令人“恐惧”的存在。
这种超越了单纯向往、触及巅峰之上真实感受的笔触,非有大阅历、大智慧者不能道出。
这已不是少年人的狂想,而是近乎“圣者”的低语。
这一刻,他们对江行舟的观感,彻底从欣赏其才华,转向了一种对窥见圣道真缔者的敬畏。江行舟不仅仅是一个天才后辈,而是一个在精神境界上,可能已经走在今日在场所有文道士子前面的探索者。
就连龙椅上的女帝武明月,听到这句词,凤目中的激动,也露出复杂神色。
她身为大周圣朝的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又何尝不体会着那“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江行舟这句词,在她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看向江行舟的目光,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半圣世家后裔张少宁彻底瘫软下去,面色灰败。
他连大儒的边都没摸到,而江行舟已经在思考圣境的“寒冷”了。
这其中的差距,已是云泥之别,让他连嫉妒的力气都生不出了。
江行舟笔锋流转,将那份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向往与畏惧的挣扎,化作一声朗朗轻叹,落于纸上:“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一句,如同云开月明,壑然开朗!
那“乘风归去”的飘渺憧憬,那“不胜寒”的隐隐忧惧,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在月下翩然起舞、与自身清影相伴的洒脱与自足。
九天宫阙固然令人神往,但哪里比得上这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人间烟火更真实、更值得留恋?这一声“何似在人间”,看似轻叹,实则重若千钧。
是历经矛盾挣扎后的释然,是认清本心后的安顿一一最终,还是飞升月娥仙宫,走上了圣道。万千惆怅,油然而生,却又在起舞弄清影的超然姿态中,隐约觉得依旧在人间。
《水调歌头》的上阕,至此写完。
江行舟笔停,墨凝。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先前所有的惊呼、议论,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些无法控制的、细微的抽气声,显示出众人内心是何等的翻江倒海。
这已远远超出了寻常中秋诗词吟咏团圆、寄托相思的范畴!
这简直是在以明月为引,叩问宇宙玄黄,探索人生真缔、圣道的真缔。
直面出世与入世这一困扰了无数修行者、求道者的终极命题!
从“问月”到“欲归”,再到“恐寒”,最终落脚于“在人间”。
其意境之宏大,思辨之深邃,情感之真切,已然超脱了诗词的技艺层面,直抵大道本源!
东海龙宫使节队伍之中,两位容貌绝丽、气质迥异的龙女一一龙昭君与龙昭月,此刻早已失去了龙族公主的矜持与高傲。
姐姐龙昭君,性情温婉含蓄,此刻她纤手轻掩朱唇。
一双如水明眸痴痴地望向场中那道青衫执笔的身影。
眼中波光流转,那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震撼与难以附加的崇拜。
她自幼生长在深海龙宫,见惯了珍宝奇观,却从未听过如此直击灵魂的词句。
那词中的孤高与深情,矛盾与释然,仿佛一道光,照进了她悠长生命中某些未曾言明的角落。妹妹龙昭月,性格更为活泼炽烈,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俏脸上激动的红晕清淅可见。
她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华贵的衣料中。
目光灼灼地盯着江行舟,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
在她眼中,那个之前还被三哥敖丙隐隐轻视的人族文人,此刻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月华清辉。其风采气度,竟比龙宫最璀灿的明珠还要耀眼!
那是一种超越种族、直指生命本真的魅力。
“姐姐…他…他怎么会…”
龙昭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斗。
“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句子…“何似在人间’…真好…”
龙昭君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江行舟身上,心中暗潮汹涌。
人族文道,竞能至此境界?
这位江行舟,究竟是何等绝代风华人物?
就连心高气傲的三太子敖丙,看到两位妹妹如此失态,此次竟罕见地没有出声嗬斥。
因为他自己,也仍沉浸在方才那几句词带来的心灵冲击之中。
这江行舟,已不仅仅是大周圣朝的文道宗师,其心境修为,恐怕已触及了一个连他都需仰望的层次。殿内,孔昭礼、孟怀义等大儒,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与狂喜。
上阕已然如此,下阕又将如何?
他们几乎不敢想象,这片宣纸最终,将承载何等惊世骇俗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