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郊官田。
天气倒是给面子,阳光暖融融的,天蓝得像刚洗过的绸缎。十辆马车在田埂边一字排开,车上的麻袋鼓鼓囊囊,里面全是萧战从北方千里迢迢运来的永乐薯薯种——个顶个饱满,皮红得发亮,像一群憋足了劲要干大事的胖小子。
萧战今天特意打扮了。
一身麒麟补服洗得干干净净,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差点晃瞎人眼。尚方宝剑没扛——毕竟今天是来搞农业推广的,不是来砍人的——但也带在身边,靠在一辆马车上,剑柄上的红绸在风里一飘一飘,像是在说:“老子虽然没出鞘,但老子在看着你们。”
他身后,江南总督周延泰、杭州新任知府,以及几十个大小官员、上百个本地乡绅地主,站得整整齐齐。官服绯青交错,乡绅们绫罗绸缎,场面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就是有点太“像那么回事”了。
放眼望去,除了这帮官老爷和地主老财,真正来看热闹的百姓寥寥无几。
田埂那头倒是有几个老农,蹲在稻草堆旁边抽旱烟,眼神漠然得像在看蚂蚁搬家。更远点的柳树下,几个妇人抱着孩子探头探脑,但就是不靠近。
萧战清了清嗓子,举起一个他特意挑出来的、足有成人脑袋那么大的红薯,扯着嗓子开始演讲:
“乡亲们!父老乡亲们!看这儿!瞧见没——”
他把红薯举得高高的,像举着个金元宝:“这玩意儿!叫永乐薯!从南洋来的稀罕物!皇上亲自赐名,说是‘永乐永乐,永远安乐’!”
底下官员们很给面子地开始鼓掌,“啪啪啪”,节奏整齐得像训练过。
萧战继续说:“这玩意儿好啊!亩产——千斤!千斤啊!什么概念?一亩地顶你们种三亩稻子!种下去四个月就能收!旱了不怕,涝了也不怕,沙地能种,坡地也能种!关键是好吃!蒸着吃香,烤着吃甜,煮粥炖肉都是一绝!”
他越说越来劲,唾沫星子在阳光下划出闪亮的弧线:“本太傅从北边带来的薯种!今天白送!不要钱!还教你们怎么样育种,怎样移植,怎样种植,只要你们领回去种,来年这时候,保证你们家家粮仓满得往外溢!老婆孩子吃得胖乎乎!”
“好!”周延泰带头喝彩,“太傅心系百姓,实乃江南之福!”
“太傅英明!”杭州新任知府于新海紧跟其后,这个新任知府上台后谨小慎微,一看就是八面玲珑的人。
其他官员乡绅纷纷附和,一时间马屁与奉承齐飞,场面热烈得有些虚假。
萧战放下红薯,擦了擦额头的汗——不是累的,是尴尬的。他目光扫过田埂那头那几个老农,咧嘴笑道:“那几位老哥!别蹲那儿抽烟了!过来领薯种啊!一人领一筐,回去种上,明年这时候请我吃烤红薯!”
老农们互相看了一眼,慢吞吞站起来,但没过来。为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说:“大人,俺们没地啊。”
声音不大,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田埂上,清晰得刺耳。
萧战笑容僵在脸上:“啥?”
萧战把那个大红薯往旁边师爷怀里一塞,大步流星走到那几个老农面前。麒麟补服的下摆扫过田埂上的野草,发出“沙沙”声。
他蹲下身——这个动作让身后那帮官员乡绅都愣了一下。堂堂钦差太傅,居然蹲在田埂上跟老农说话?
“老头,你刚才说啥?”萧战盯着那花白头发的老农,“没地?你家没地?”
老农被他盯得有些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大人,俺家三代都是佃户,哪有自己的地啊。”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远处——那里是连绵成片的良田,正是开春将要耕种的时节。
“看见没?那些田,从这儿到那边的山坡,全都是赵老爷家的。”老农说,“俺们村三十七户人家,除了村头王秀才家有七分祖传的菜地,其他全是赵老爷的佃户。”
萧战眉头拧成了疙瘩:“那你租赵老爷的地种不就得了?这永乐薯种子我白给,你种下去,明年收成不都是你的?”
老农苦笑着摇头:“大人,您不懂俺们这儿的规矩。佃户种什么,得听东家的。东家说今年全种稻,俺们就不能种别的。要是擅自改种”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东家能把地收回去,赶俺们走。”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佃户忍不住插嘴:“就算东家让种,可收成东家拿七成,俺们拿三成。种这新玩意儿,万一没收成,或者收得少,东家要俺们按往年稻谷的收成赔。俺们哪赔得起啊?”
第三个佃户蹲在地上画圈圈,小声嘀咕:“再说了,这红皮疙瘩听都没听过。俺爹说,庄稼人最怕试新东西,试好了是东家发财,试砸了是俺们赔命。不种,顶多饿着;种了,可能连佃户都当不成。”
萧战蹲在那儿,半晌没说话。
风吹过田,“沙沙”的声音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他突然站起身,走回马车边,对着那帮官员乡绅,一字一顿地问:“赵老爷——是哪位?”
人群里,一个穿着绛紫色绸衫、挺着将军肚的中年胖子脸色一白,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但萧战眼睛毒,一眼就盯住了他。
“赵老爷是吧?”萧战咧嘴笑了,笑容却没什么温度,“来来来,过来聊聊。你家的佃户说,种什么得听你的,不改种是怕你收地。有这回事?”
赵老爷腿都软了,连滚爬爬上前,扑通就跪下了:“太、太傅明鉴!下草民只是按规矩办事啊!佃约上写得明明白白,佃户种什么作物,须得主家同意,这是江南几百年的规矩”
“规矩?”萧战打断他,“谁定的规矩?”
“这祖祖辈辈都这么传下来的”
萧战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在手里掂了掂:“祖辈定的规矩,就不能改了?太祖皇帝还定过规矩,说官员贪污六十两以上剥皮实草呢——你看现在还有几个记得?”
赵老爷冷汗涔涔,不敢接话。
萧战把土坷垃一扔,拍拍手上的土:“这么着吧,赵老爷。你家的佃户,今年拿出一半地来种永乐薯。种子我出,技术我派人教。收成了,你拿四成,佃户拿六成。亏了,算我的,我按往年稻谷收成补你。干不干?”
赵老爷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旁边另一个乡绅忍不住了:“太傅!这不合规矩啊!佃约岂能说改就改?若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佃户们岂不是要反了天?”
萧战扭头看过去:“你又是哪位?”
“草民钱有财,在城西有几百亩薄田”
“哦,钱老爷。”萧战点点头,忽然问,“钱老爷,你一个月吃多少米?”
钱有财一愣:“这草民家二十余口,月需米约十石”
“十石。”萧战重复了一遍,指着远处那几个佃户,“他们一家五口,一个月能吃上一石米吗?啊?你们家狗吃得都比他们好吧?”
钱有财脸涨得通红:“太傅!话不能这么说”
“那该怎么说?”萧战声音陡然提高,“说你们仁善?说你们慈悲?他娘的!老子从北边过来,一路上看见多少流民饿得皮包骨头!看见多少孩子饿得直哭!现在有亩产千斤的救命粮,有白送的种子,你们他妈的跟我扯‘规矩’?!”
他越说越火,一脚踹在马车上,踹得整车薯种“哗啦”响:“规矩!规矩!规矩能让老百姓吃饱饭吗?!规矩能当米下锅吗?!”
全场死寂。
只有风吹稻浪的声音,和远处老农旱烟袋里“滋啦”的轻响。
当晚,悦来客栈二楼书房。
油灯点了三盏,把屋子照得亮堂堂。萧文瑾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七八本厚厚的账册、调查卷宗,还有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杭州府田亩分布图。
萧战在屋里踱步,像头困兽。麒麟补服早就脱了扔在椅子上,只穿着中衣,袖子撸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有白天在田埂上沾的泥点子。
李承弘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份刚从京城送来的邸报,但眼神时不时飘向萧文瑾那边,显然也在关注这边的讨论。
“查清楚了。”萧文瑾抬起头,揉了揉眉心,“四叔,您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萧战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
萧文瑾翻开一本账册,指尖点着上面的数字:“杭州府辖九县,在册耕地二百八十万亩。其中——”她顿了顿,“约七成,也就是一百九十六万亩,集中在大约两成的士绅、地主、寺庙、宗族手中。剩下的三成耕地,由近五成农户分散持有。而这五成农户里,又有约六成是‘自耕农兼佃户’——就是自己有点地,但不够吃,还得租别人的地种。”
她抬起眼,看着萧战:“也就是说,杭州府超过五成的农户,是全部或部分依赖租地为生的佃户。您今天见到的那几位老农,不是个例,是普遍情况。”
萧战脸色铁青:“继续。”
“再说土地租赁规矩。”萧文瑾翻开另一本卷宗,“江南的佃约,绝大多数是‘铁板租’——即无论年景好坏,佃户每年需缴纳固定数额的地租。租额通常是收成的五到七成。且佃约中普遍有一条:‘种植作物须经主家许可,不得擅自改种他物’。若有违反,主家有权收回土地,并索赔损失。”
她合上卷宗:“所以佃户不敢种永乐薯,不是他们不想,是不能。改种新作物风险太大,万一收成不如预期,他们赔不起。”
萧战拳头捏得“咯咯”响:“那地主呢?他们为什么不让种?亩产三千斤,他们不是能收更多租吗?”
“问题就在这儿。”萧文瑾苦笑,“四叔,您想想。地主收租,通常是按‘石’计算。一亩地种稻,年景好时能收两石稻谷,佃户交一石租,地主实得一石。但若改种永乐薯——”
她拿起炭笔,在纸上快速计算:“一亩永乐薯产三千斤,按五成折算成粮食,约合十五石。若是按同样的五成租率,佃户该交七点五石。但问题是地主家里堆得下这么多红薯吗?他们需要的是稻谷,是能储存、能交易、能换成银子的硬通货。红薯不易储存,易腐烂,市价也不稳定。地主们宁可收一石稳妥的稻谷,也不愿收七石半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的红薯。”
萧战愣住了。
他挠挠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他娘的这么复杂?”
“还有更复杂的。”萧文瑾又翻开一本册子,“江南粮商被清洗后,粮食流通渠道还没完全恢复。就算永乐薯种出来了,往哪儿卖?怎么卖?价钱怎么定?这些都是问题。我让龙渊阁在杭州的几家粮行放话收红薯,您猜怎么着?根本没人来打听——因为百姓不知道这玩意儿该卖多少钱,怕咱们骗他们种永乐薯,到收成的时候跑了。”
萧战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油灯乱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合着老子千里迢迢运来这么多薯种,是来给江南这破地方当摆设的?!”
萧文瑾急忙安抚道开口:“四叔,稍安勿躁。”
她放下邸报,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田亩分布图看了看,温声道:“江南土地问题积弊已久,非一日之寒。您想推广永乐薯,光靠白送种子、喊几句口号,确实不够。”
萧战瞪眼:“那你说咋办?老子可是跟皇上拍胸脯保证过的,‘一年之内,江南遍地红薯’!现在倒好,红薯是运来了,可落不了地!总不能让我把薯种硬塞到佃户手里,逼着他们种吧?”
萧文瑾沉吟片刻:“或许可以从‘地’入手。”
“从地入手?”萧战一梗脖子,“怎么入?把地主的地都抢了分给佃户?老子倒是想!可那么干,江南立马就得反了天!”
萧文瑾失笑摇头:“四叔,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更大的江南舆图。手指点在杭州府的位置,缓缓移动:“杭州府除了私田,还有官田——就是朝廷所有的土地。这些官田一部分租给农户耕种,收‘官租’充作地方财政;另一部分荒着,因为地方官府无力开垦。”
她转身看向萧战:“我们可以从官田入手。凡愿意试种永乐薯的佃户或无地农户,可向官府申领官田,专种永乐薯。头三年免租,所产归己。三年后,若愿继续种,按低于私田的租率交租即可。”
萧战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可官田有多少?够分吗?”
萧文瑾接话:“我查过杭州府黄册。府内官田约十二万亩,其中已出租的八万亩,荒废的四万亩。若是动用荒废的官田,再加上从已出租官田中划出一部分”
她快速拨弄算盘:“至少能拿出五万亩。按一户佃户租种十亩计算,可解决五千户佃户的生计。这五千户若是种永乐薯成功,亩产三千斤,一户年收三万斤——那就是一千五百万斤粮食!足够让杭州府所有饥民熬过这个冬天!”
萧战听得心潮澎湃,但随即又皱眉:“可那些荒废的官田,为啥荒着?是不是地不好?”
“地是好的。”萧文瑾摇头,“荒废原因主要是两个:一是地方官府懒政,觉得开垦麻烦,不如收现成的租子省心;二是有些官田位置偏远,水利不便,佃户不愿去种。”
“水利不便?”萧战咧嘴笑了,“这个老子在行啊!在北边修水渠、挖水库,老子干得多了!让佃户去开荒,官府出钱修水利!薯种白给,水渠白修,地白种三年——他娘的,这要是还没人干,老子名字倒过来写!”
他说得兴起,在屋里来回踱步,手舞足蹈:“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去找周延泰,让他把官田册子拿出来!等等”
他忽然停下,眉头又皱起来:“可这只能解决一部分佃户。那些租私田的佃户怎么办?地主不让他们种,他们还是种不了。”
萧战和萧文瑾对视一眼。
这个问题,他们没想好。
萧战越想越憋屈,一脚踹翻旁边的椅子:“他娘的!老子在北方推广永乐薯,老百姓敲锣打鼓欢迎!家家户户抢着要种子!到了江南这鬼地方,白送都没人要!合着老子辛辛苦苦平粮价、剿叛逆,最后卡在这‘规矩’上了?!”
李虎正好端着夜宵进来,听见这话,小声提醒:“头儿,您当时在皇上面前拍胸脯说的话,兄弟们可都记得。您说‘江南富庶,百姓开明,推广新粮定如春风化雨,一年之内,遍地红薯’”
他不说还好,一说,萧战更火了。
“老子哪知道江南地这么邪门!”萧战抓狂地挠头,把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挠成了鸡窝,“在北边,大部分农民地是自己的,想种啥种啥!在这儿,圈地太严重了,地是别人的,种啥得看别人脸色!这他娘的叫什么道理?!”
他抓起桌上一个茶杯就要摔,举到半空又忍住,重重放回去——茶杯底磕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不行。”萧战咬着牙,“不能就这么算了。老子得想个办法,让那些地主老财主动让佃户种红薯。”
萧文瑾眼睛转了转:“四叔,或许可以从‘利’字入手。”
“怎么入?”
“地主不让种红薯,无非两个担心:一是怕收成不好,二是怕红薯卖不出去。”萧文瑾分析,“如果我们能解决这两个问题呢?”
她走到书桌前,提笔在纸上写起来:“第一,官府可以给种红薯的地主‘保底承诺’——若红薯收成低于往年稻谷收成,差额由官府补足。第二,龙渊阁可以签‘包销契约’——以固定价格收购所有产出红薯,有多少收多少,绝不压价。”
萧战眼睛又亮了:“这个好!可官府哪来那么多钱补差额?你龙渊阁又哪来那么多钱收红薯?”
萧文瑾笑了:“官府的钱,可以从官田租子里出——官田免租三年,但三年后要收租的,这笔钱可以先预支。至于龙渊阁”她眨眨眼,“四叔忘了?红薯不止能吃,还能酿酒、做粉条、制糖。龙渊阁在江北有十几家酒坊、粉坊,正缺原料呢。收购红薯加工成商品,利润可比单纯卖粮食高多了。”
李承弘抚掌笑道:“如此一来,地主无风险,佃户得实惠,官府得民心,商贾得利润——四方皆赢。”
萧战听得心花怒放,一拍大腿:“就这么干!明天不,今晚就起草文书!老子要让江南这潭死水,彻底动起来!”
子时三刻,夜深人静。
悦来客栈二楼的书房里,油灯还亮着。萧战光着膀子——太热了,又心里躁——在屋里踱来踱去,像头找不到出口的熊。
书桌前,师爷战战兢兢地坐着,手里握着笔,面前铺着奏折专用的黄绫纸,额头上全是汗。
“写!”萧战停下脚步,盯着师爷,“就按老子说的写!”
师爷手一抖,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渍。他快哭了:“太、太傅这奏折这么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萧战瞪眼,“老子说的都是实话!”
师爷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您看这句:‘江南之地,七成佃户无立锥之地。地主老财趴在地皮上吸血,佃户饿得前胸贴后背’这、这话太糙了,有辱斯文啊”
“糙?”萧战冷笑,“话糙理不糙!你就这么写!皇上就爱听实话!”
师爷还想挣扎:“还有这句:‘薯种虽丰,无地可种;皇恩虽厚,难抵佃约’这、这像是在指责江南官绅抗旨不尊”
“他们就是抗旨不尊!”萧战一巴掌拍在桌上,“皇上让推广永乐薯,他们阳奉阴违!老子说错了吗?!”
师爷不敢说话了,颤巍巍地提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写得比绣花还慢。
萧战看他那怂样,不耐烦地挥手:“算了算了,你起个草稿,把老子说的意思写明白就行,文绉绉点也行。但最后那段——必须按老子的原话写!”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口述:
“陛下:臣在江南所见,触目惊心。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永乐薯虽好,然无地可种,亦如明珠投暗。臣苦思三日,得一愚策——”
他顿了顿,继续道:
“一曰‘佃户授薯田’:凡愿种永乐薯之佃户或无地农户,可向官府申领官田试种,头三年免租,所产归己。官府出钱修水利,派农技员指导。三年后,愿留者按低租续种,愿走者不拦。”
“二曰‘地主保底利’:凡允佃户种薯之地主,官府保其租粮不损。若薯收不及稻,差额官补。商号包销薯产,绝无滞销之虞。如此,地主无险,佃户得利,新粮可推。”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
“然此皆治标不治本!江南田亩兼并甚重,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长此以往,必生民变!臣斗胆请行‘清丈田亩、限田均赋’之新政:清查天下田亩,厘清权属;限制个人田产,逾额者课以重税;按实有田亩均摊赋役,取消士绅免税之特权!”
师爷手抖得不成样子,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
萧战瞪他:“写啊!愣着干啥?!”
“太、太傅”师爷哭丧着脸,“这这‘清丈田亩、限田均赋’这可是要捅破天啊!自太祖定鼎以来,从未有人敢提此事!您、您三思啊”
“三思个屁!”萧战骂道,“老子思了三天了!越想越觉得该这么干!不把土地问题解决,今天有永乐薯推不下去,明天就有永乐米、永乐麦推不下去!江南这块肥肉,早晚烂在那些地主老财手里!”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你就这么写。”萧战背对着师爷,声音低沉下来,“告诉皇上,江南的土地,已经到不改不行的地步了。这次是永乐薯推不动,下次可能就是流民造反了。臣愿做这个恶人,愿担这个骂名。若新政不成——”
他转过身,咧嘴一笑,笑容里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臣愿提头回京。”
师爷手抖得更厉害了,但还是咬着牙,把最后这段话写完了。
萧战走过去,看了一眼奏折。黄绫纸上,工整的馆阁体写满了字,最后那段尤其显眼。
他提起笔——师爷以为他要签字,赶紧递过朱砂。
但萧战没蘸朱砂,而是蘸了墨,在奏折末尾的空白处,画了只蛤蟆。
一只气鼓鼓的、眼睛瞪得溜圆的蛤蟆,旁边还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萧战。
萧战的毛笔字就没练好过。
师爷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太、太傅这、这不合规矩啊!奏折岂能岂能画蛤蟆?!”
“蛤蟆怎么了?”萧战理直气壮,“蛤蟆气鼓鼓的,像不像老子现在的心情?就这么着!装匣,封漆,八百里加急送京城!”
他把笔一扔,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远处,杭州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更远处,是广袤的江南大地,是连绵的稻田,是佃户破败的茅屋,是地主高耸的宅院。
萧战握紧了拳头。
“他娘的。”他低声骂了句,“这江南,老子非给它动动手术不可。”
窗外传来打更声:“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但萧战知道,真正寒冷的不是天气,是这土地里埋了千百年的痼疾。
而他,就要当那个挥锄头挖痼疾的人。
不管底下是脓是血,都得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