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悦来客栈书房,灯火通了一夜。
李承弘伏案疾书,笔下是工整的馆阁体,字字如刀。萧文瑾在一旁整理文书证据,分门别类,用火漆封好。萧战则蹲在墙角,研究那枚从青龙闸缴获的“飞鸟”私印拓片。
“他娘的,这鸟画得还挺俊。”萧战举着拓片对着灯光,“瞧这翅膀张的,跟要起飞似的。北郡王府的人还挺有艺术细胞。”
萧文瑾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四叔,那是‘玄鸟’,取自《诗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北郡王这一脉祖上是太祖先帝的从龙功臣,赐姓李,赐玄鸟为家徽,寓意‘承天命、辅王室’。”
萧战嗤笑:“承天命?辅王室?现在可好,辅到谋逆上去了。这鸟要是会说话,估计得骂娘:‘老子象征忠君爱国,你们拿老子印去造反?’”
李承弘写完最后一笔,放下笔,吹干墨迹。那是一份长达二十页的密奏,详细记录了青龙闸之战的经过、缴获的军械清单、所有俘虏的口供、刘金水和沈万金的供词、周延泰交出的兵符和信件,最后附上了对北郡王府的怀疑。
“好了。”李承弘将密奏装进特制的防水油布袋,又装入一个紫檀木匣,匣子上有皇室专用的九宫锁,“影卫何在?”
“在!”
两个黑衣人如鬼魅般出现在书房角落,单膝跪地。这是李承弘从京城带来的皇家影卫,身手绝顶,忠心不二。
“甲一,你走明线。”李承弘将木匣交给其中一个影卫,“八百里加急,经驿站直送京城,呈交父皇。沿途大张旗鼓,不必掩饰。”
“乙二,你走暗线。”他又取出一份誊抄的副本,装进另一个不起眼的竹筒,“走龙渊阁的商路,七日内必须到京城,交到林尚书手中。若明线被劫,暗线必须送到。”
“遵命!”
两个影卫接过东西,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萧战挠挠头:“承弘,你这整得跟谍战戏似的。有必要吗?”
“有必要。”李承弘神色凝重,“四叔可知道,从杭州到京城,运河沿线有多少关卡?多少驿站?若有人想截这份密奏,至少有十七处可以下手。明线是诱饵,暗线才是真正的杀招。”
萧文瑾补充道:“而且龙渊阁的商路走的是山道、小路,虽然慢些,但隐蔽。有些路段连官府都不知道。”
萧战恍然大悟:“哦——虚虚实实,暗度陈仓!这个我熟!当年在边关打蛮子,老子就经常用这招,派一队人正面佯攻,另一队绕后掏他们老窝!”
李承弘微微一笑:“四叔用兵,果然不拘一格。”
“那必须!”萧战得意地翘起二郎腿,“不过说真的,这密奏送出去,京城那边会不会震动?北郡王可不是小角色,他手里握着兵部一半的权呢。”
“正因为如此,才要双保险。”李承弘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北郡王若真参与谋逆,得知青龙闸被破,必然狗急跳墙。我们必须抢在他前面,把证据送到父皇手中。”
窗外传来打更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但谁都知道,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安。
萧战睡不着,拎了壶酒,跑到客栈屋顶上坐着看星星。
杭州城的夜景很美,远处运河上还有零星灯火,近处民居大多已熄灯,只有更夫和巡夜卫兵的灯笼在街巷间移动,像流萤。
萧文瑾找上来时,萧战已经喝了半壶。
“四叔,少喝点,明天还有正事。”萧文瑾在他身边坐下,也仰头看天。今夜星光灿烂,银河横跨天际,清晰可见。
“大丫,你看那颗星星。”萧战指着北方一颗特别亮的星,“那是紫微星,帝星。旁边那颗暗一点的,是辅星。你说,北郡王府那颗‘玄鸟’,本该是辅星,现在却想自个儿当紫微星了?”
萧文瑾轻声道:“未必是北郡王本人。四叔不是说过,他那个小儿子李铮,性格懦弱,不像会谋反的人吗?”
提到李铮,萧战来了精神,灌了口酒,开始絮叨。
“李铮那小子啊嘿,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安王宴会,他在那格格不入的像条被赶出来的小狗,第二次见他是在将作监。那时候年他瘦得跟竹竿似的,穿着件半旧不新的儒衫,蹲在工匠房门口,眼巴巴往里瞅,磨了王掌监好久,才让王掌监松口答应他可以在将作监帮忙跑腿,老子刚从沙棘堡回来,在兵部挂了个将作监少监的虚衔。其实就是个闲职,皇上让我把从沙棘堡带回来的那些图纸啊、模型啊整理整理,看看哪些能用在军械上。”
“那时候李铮多大?”萧文瑾好奇地问。
“十五六岁吧,半大小子。”萧战比划了一下,“说话细声细气,看见刀剑就往后躲。他爹北郡王差点没气死——堂堂郡王之子,不习弓马,不读兵书,整天往将作监的工匠房里钻。”
他咧嘴笑了:“但你们知道那小子痴迷什么吗?机关巧术!什么连弩的机括、投石车的杠杆、甚至城门吊桥的滑轮组他能蹲在那儿看一整天,饭都不吃。一天天的在我屁股后面磨着我问轮滑的原理,连弩的制作,我也是不胜其烦!”
李承弘若有所思:“将作监确实有位李主事,在机括设计上颇有造诣,原来就是李铮?”
“就是他!”萧战一拍大腿,“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主事,就是个学徒。王掌监——就是将作监的老头子——看他是块料,就破格收了他。北郡王知道后,拎着鞭子到将作监要人,说‘我李家儿郎怎能与匠人为伍’。”
“后来呢?”
“后来?”萧战嘿嘿一笑,“老子正好在那儿。我就跟北郡王说:‘王爷,您这话就不对了。太祖爷打天下时,麾下第一巧匠鲁大师,就是匠人出身。没有他造的那些攻城器械,咱们能坐在这儿喝茶?’”
他学着自己当年的腔调,粗声粗气道:“‘再说了,您儿子在将作监这半年,改进了三弓床弩的上弦机括,效率提了三成;设计了新型箭匣,装箭速度快了一倍。这些功劳,兵部是要记档的。您真要把他带回去,那些改进可就归别人了。’”
萧文瑾忍俊不禁:“四叔这话,可把北郡王将住了。”
“那可不!”萧战得意道,“北郡王脸都绿了,最后甩袖走了,说‘就当没这个儿子’!从那以后,李铮就彻底放飞自我,整天泡在工匠房。北郡王觉得这个儿子‘不成器’,把希望都寄托在大儿子身上。李铮在王府里,就是个透明人。”
他忽然转头看萧文瑾:“大丫,你说这样的孩子,会去谋反吗?他连杀鸡都不敢看,见血就晕。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个自己的工坊,整天捣鼓那些机关巧术。造反?当皇帝?他估计连龙椅怎么坐都不知道。”
萧文瑾想了想:“可北郡王府的私印,确实出现在青龙闸的火铳箱上。”
“这就是问题所在。”萧战眼神锐利起来,“要么,是北郡王本人参与了,瞒着儿子。要么是有人偷用了王府的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更倾向后者。”
萧战猛地站起身:“所以老子得去山东!去北郡王府看看!那小子要是出了事,老子”
他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钟声!
“铛——铛——铛——!”
是城楼的警钟!
寅时初,天还没亮,杭州城却已经炸开了锅。
萧战三人赶到南城门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城门外,黑压压全是人!
不是几十、几百,是成千上万!男女老少,拖家带口,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挤在城门外,哭喊声、哀求声、婴儿啼哭声混成一片,像潮水般冲击着城门。
守城士兵组成人墙,拼命抵挡,但人群太多了,眼看就要被冲垮。
“怎么回事?!”萧战抓住一个百户。
那百户满头大汗:“太傅!是灾民!从绍兴、宁波、湖州四面八方的灾民都涌来了!听说杭州在放平价粮,他们全来了!人越来越多,已经开始冲击城门!”
李承弘脸色一沉:“杭州府没设粥棚赈济吗?”
“设了!可人太多,粥棚那点粮食根本不够!”百户都快哭了,“今早连粥棚都被挤塌了,踩伤了好几个人!”
萧文瑾爬上城墙眺望,倒吸一口凉气。城外官道上,灾民队伍望不到头,还在源源不断涌来。很多人就躺在路边,奄奄一息。
“不对。”她突然说,“绍兴、宁波的灾情,朝廷早有赈济,不该有这么多人逃荒。而且这些人里有青壮年太多了。”
李承弘也察觉到了异常。他仔细看去,灾民中确实有不少青壮男子,虽然也穿着破衣,但眼神不像饿疯了的灾民,反而在暗中观察城防。
“有人煽动。”李承弘沉声道,“故意聚集灾民冲击杭州,制造混乱。这是想拖住我们,不让我们去山东。”
萧战骂了声:“他娘的!玩阴的!”
这时,杭州知府高明远气喘吁吁跑上城楼——他鼻梁上那块膏药终于掉了,露出底下青紫的淤伤,看起来更滑稽了。
“王、王爷!太傅!县主!”高明远哭丧着脸,“下官下官实在挡不住了!粮仓的存粮,按平价放了三成,就快见底了!可灾民还在增加,今天至少又来了五千人!”
萧战揪住他的衣领:“你仓库里不是还有沈家、裕丰那些奸商的粮食吗?拿出来放啊!”
“放、放了!”高明远快哭了,“可还是不够啊!江南今年遭灾,各地都缺粮,这些灾民听说杭州有粮,全都涌过来了!下官估算,照这个速度,杭州所有存粮加起来,也只够撑撑三天!”
三天?!
萧战松开他,在城楼上焦躁地踱步。
城下的哭喊声越来越大,有人开始用木头撞击城门。
“开门!我们要吃饭!”
“官府见死不救!天理何在!”
“饿死也是死,冲进去!”
局势一触即发。
李承弘当机立断:“开城门!”
众人都惊了。
“承弘,你疯了?”萧战瞪眼,“这么多人冲进来,杭州城就乱了!”
“不开门,他们会硬冲,死伤更重。”李承弘冷静道,“开侧门,放老弱妇孺进城,在城内空地支粥棚。青壮年暂留城外,由卫所兵维持秩序,分批放粮。”
他看向高明远:“高知府,立刻召集杭州所有粮商、士绅、富户,一个时辰后到知府衙门议事。告诉他们——要么出粮赈灾,要么等灾民饿疯了,第一个抢的就是他们。”
高明远腿一软:“这这能行吗?”
萧战却眼睛一亮:“这招行!这叫‘道德绑架’!不对,是‘现实绑架’!老子喜欢!”
他拍拍高明远的肩膀:“高知府,赶紧去办。记住,态度要强硬,口气要凶,但话要说得好听——什么‘积德行善’、‘造福乡里’、‘名垂青史’,这些词你会说吧?”
高明远苦着脸:“会会一点”
“那就去!”萧战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办不好,老子让你去城门口跟灾民解释!”
辰时初,知府衙门大堂。
气氛比前几天总督府议事还要凝重。
杭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富户士绅,来了三十多家,坐满了大堂左右。这些人个个穿金戴银,面色却都不太好看——任谁大清早被官府从被窝里“请”来,心情都不会好。
萧战还是那身麒麟补服,扛着尚方宝剑,大马金刀坐在主位。李承弘和萧文瑾分坐两侧。
“诸位,”萧战开门见山,“城外的景象,都看见了吧?灾民上万,饿殍遍地。杭州城存粮,只够撑三天。三天后,粮尽人乱,诸位家里的金山银山,恐怕都要变成破铜烂铁。”
一个胖员外忍不住开口:“太傅,朝廷不是有常平仓吗?该开仓放粮啊!”
“常平仓?”萧战冷笑,“永丰仓亏空三十万石的事,要不要老子再给你们念叨念叨?现在仓里那点粮食,还不够塞牙缝!”
另一个绸缎商小心翼翼道:“那那也不能光让我们出粮啊。我们也是小本经营”
“小本经营?”萧战指着那绸缎商,“赵老板,你去年在西湖边新盖的那座五进宅子,花了多少银子?五万两?还是八万两?这要是‘小本经营’,老子就是叫花子了!”
赵老板脸一红,不吭声了。
萧文瑾适时开口,声音温和:“诸位叔伯,妾身知道大家经商不易。但如今非常时期,若城破民乱,诸位积攒多年的家业,恐怕一夜之间就会化为乌有。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出粮赈灾,既救了百姓,也保了自家。”
她顿了顿,抛出一个诱饵:“而且,龙渊阁愿牵线搭桥——凡此次捐粮超过五百石者,龙渊阁可为其打开江北商路,茶叶、丝绸、瓷器,保证比往年多三成利润。”
利诱之后,李承弘接着施压:“此外,本王会上奏朝廷,为此次捐粮赈灾者请功。按捐粮数额,赐‘义商’匾额,或授‘员外郎’等虚衔,光耀门楣。”
一个老士绅捻着胡须,犹豫道:“王爷,不是老朽不愿捐,只是这捐多少才算够?万一我们捐了,别家不捐,岂不是吃亏?”
萧战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猛地站起身,“铛”一声把尚方宝剑拍在桌上:“这个好办!老子有个主意——勒石记功!”
众人一愣:“勒石记功?”
“对!”萧战咧嘴一笑,“在城门口立块大石碑,把这次所有捐粮的商家、捐了多少石,清清楚楚刻上去!让全城百姓,让子孙后代都看看,谁在灾年仗义疏财,谁一毛不拔!”
他环视全场,声音提高:“捐得多的,名字刻在碑顶,字大如斗!捐得少的,刻在下面,字小如豆!一毛不拔的”他嘿嘿一笑,“也刻上去,就写‘某某家,灾年见死不救,铁公鸡一只’,让后人评说!”
“这这怎么行!”几个富户急了。
“怎么不行?”萧战瞪眼,“这叫‘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你们自己选!老子保证,这石碑立一千年,风吹雨打都不倒!一千年后,你们的子孙指着石碑说:‘瞧,那是我祖宗,当年捐粮五百石,救了无数人性命!’——多风光!”
他越说越来劲:“或者,一千年后,你们子孙指着石碑骂:‘呸!那是我祖宗,灾年一毛不拔,丢人现眼!’——你们自己掂量!”
这招太狠了!
这些富户士绅,最在乎的就是名声。真要被刻在石碑上当“铁公鸡”,别说子孙抬不起头,自己以后在杭州城都没脸混了!
大堂里顿时炸开了锅。
“我捐!我捐八百石!”
“赵家捐一千石!”
“王家捐一千二百石!”
“李家李家捐一千五百石!”
萧战掏掏耳朵:“啥?听不清!李虎!拿纸笔来,挨个登记!名字、捐粮数,一个字都不能错!回头老子亲自监工刻碑!”
萧文瑾抿嘴轻笑,低声对李承弘道:“四叔这招虽然粗糙,但真管用。”
李承弘也笑了:“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
一个时辰后,登记完毕。
三十多家富户士绅,共认捐粮食四万八千石!足够支撑灾民一个月!
萧战看着名单,满意地点头:“这就对了嘛!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放心,石碑上一定把你们名字刻得漂漂亮亮的,回头再请个秀才写篇颂文,把你们夸得跟活菩萨似的!”
富户们这才松了口气,虽然肉疼,但至少名声保住了。
等众人散去,萧战往椅子上一瘫,长出一口气:“他娘的,比打一仗还累。”
李承弘道:“四叔,山东之行,恐怕要暂缓了。”
萧战一愣:“为啥?”
“灾民要安置,粮食要发放,杭州局势未稳,你不能离开。”李承弘说,“而且,有人故意煽动灾民聚集,明显是想拖住我们。你此刻若去山东,正中他们下怀。”
萧战挠挠头:“那那北郡王府那边怎么办?”
萧文瑾道:“四叔放心,龙渊阁在山东有暗线。我让他们先去探查,尤其是北郡王府和李铮的下落。等杭州局势稳定,我和殿下陪四叔一起去山东。”
萧战想了想,也只能如此:“行吧。不过大丫,你的人要小心,北郡王府现在可能是龙潭虎穴。”
“我明白。”萧文瑾点头。
午时,杭州城南门。
城门大开,灾民在卫所兵的组织下,有序进城领粥。粥棚支了二十个,热气腾腾,米香四溢。
萧战扛着剑在粥棚间巡视,看见粥够稠,能插筷子不倒,这才满意。
一个老妇人领了粥,颤巍巍要下跪:“青天大老爷谢谢谢谢”
萧战赶紧扶住:“大娘别跪,该跪的是我们,让百姓挨饿,是我们当官的没用。”
老妇人泪流满面:“不是不是官府没用,是那些黑了心的粮商他们把粮价抬那么高,我们种了一辈子地,却买不起米”
萧战心里不是滋味。
他走到城门口,看着那块已经选好位置、准备立碑的空地,忽然对李虎说:“去,找块最大的石头,刻碑的时候,把沈万金那些奸商的名字也刻上。”
李虎一愣:“刻他们干啥?”
“刻在石碑背面!”萧战咬牙,“就写‘沈万金等奸商,灾年囤积居奇,天良丧尽,遗臭万年’!让后人看看,做善事的流芳百世,做恶事的遗臭万年!”
“好主意!”李虎咧嘴笑,“我这就去找石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