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孩儿的脸。方才日头毒得能晒化琉璃瓦,转眼乌云就压得低低的,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指高的水花。雨丝裹着湿凉的风灌进窗,把连日来的闷热都冲散了,只留下芭蕉叶被打湿的清腥气。
永昌伯府静云轩里,卫芷晴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搭着银灰色绣玉兰花的薄丝被。她穿件月白蹙金褙子,领口松松系着,露出纤细的脖颈,手轻轻覆在隆起的小腹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处已经能摸到浅浅的弧度,神情恬静。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倒比往日更觉安宁。她怀孕满三月,最不安稳的时期已过,胎象稳固,孕吐也减轻许多,整个人气色好了不少。
赵明煜坐在一旁的酸枝木小几旁,手里捧着账册,目光却总往榻上飘。他穿件月白家常袍子,墨发用玉簪松松束着,翻账册的动作都放轻了,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眼中尽是温柔。
卫芷晴听着窗外雨打芭蕉“淅淅沥沥”,嘴角弯出个浅弧:“这雨下得急,倒是凉快。”
赵明煜立刻放下账册,走到她身边坐下:“嗯,你如今是双身子,最怕暑热,这场雨正好。午后炖的银耳羹还温着,等雨小些我让厨房热了送来。”
他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微凉的指尖,“父亲今早还说,等你满了四个月,若想回娘家住几日散心,也是使得的。岳母新晒了些莲子,说给你熬粥最养胎。”
卫芷晴眼中泛起暖意,却轻轻摇了摇头:“父亲和母亲体恤。只是如今府里事多,我回去反倒让母亲和大嫂操心。还是等孩儿平安落地,再回去不迟。”
她如今愈发懂得权衡,知道娘家虽好,但自己已是永昌伯府的媳妇,行事需顾全两边。赵明煜听她这么说,越发疼惜她,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而此时,榆钱胡同小院的小满,却还在经历着孕早期的种种不适。她如今身子满了两个月,孕吐却断断续续,时好时坏。这日天气骤变,她胸口便又有些烦闷,只用了小半碗清粥,便懒懒地歪在榻上。
墨玄今日难得轮休在家,见状满是心疼,刚毅的脸上满是无措,只会笨拙地递上温水,或是不停地问:“还想吐吗?想吃点什么?酸梅还有没有?要不要我去请大夫?”
小满被他紧张的样子逗得想笑,又怕牵动肠胃,只轻声道:“你别转来转去的,我头晕。没事,这些都是早期怀孕的症状,宋嬷嬷说再过些时日就好了。”
她拉着他坐下,指尖划过他粗糙的掌心,“王妈让厨房炖了陈皮粥,等会儿喝两口就好。”
墨玄这才坐下,却仍皱着眉,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都怪我”
“怪你什么?”小满失笑,“这是喜事。少夫人前日还让秋香姐姐送了好些开胃健脾的食疗方子来,我照着用,已经好多了。”
她看着丈夫刚毅却难掩担忧的侧脸,心中满是踏实,“外头的事……你也别太绷着,我和孩子都指望你呢。”
墨玄重重点头,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暖得发烫。
这场突如其来的夏雨,不仅浇凉了天气,也暂时阻滞了某些暗处的行动。但卫珩、顾惜朝和赵栩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骡马市那处被盯上的联络点,是一家兼营草料和简单饭食的破旧脚店。连日监视下来,发现进出之人三教九流,确有几分可疑。雨水让泥泞的市集更加混乱,却也给潜伏的暗哨提供了更好的掩护。
“根据踩点货商的踪迹和工匠家属提供的线索,都指向这家徐记脚店。”赵栩派来的朱校尉在地图上指点着,“店老板是个瘸子,人称徐拐子,在此经营十几年,看似老实。但近一个月,常有生面孔在他后院单独的房间短聚,有时传递些小包裹。”
“确定是影阁的人?”顾惜朝问。
“八成把握。我们的人在对面屋顶监视,用千里镜看到过一次包裹里的东西,是几封密信和一小袋金豆子,信纸样式与之前棺材铺搜出的类似。接收包裹的人,身形步法,与在永昌伯府墙外抛掷毒花的高手有七分相似。”朱校尉回道。
卫珩沉吟。他凭借查办齐王等案的能耐以及与成国公府、安阳长公主的交情,在私下谋划中仍处核心。
“先不要动徐拐子,继续监视,摸清所有与他接触的人,尤其是……是否有官面上的人,或者与宫中采买、内务相关的人往来。另外,查清金豆子的来源。”他要知道,这些残余势力的金主是谁。
雨刚歇透,绵绵便按计划,带着卫璋上了马车前往安阳长公主府谢恩。小家伙穿件大红撒花袄子,头顶梳着个小揪揪,用赤金小锁压着,扒着车窗的样子像只探头探脑的小团子。马车轱轳驶过长街,很快就到了长公主府。
花厅里熏着百合香,长公主斜倚在铺着貂绒的榻上,见了卫璋就笑开了花,忙让谢嬷嬷抱到身边:“哎哟,这小模样,比画上的娃娃还俊。”
她从腕上褪下只赤金镯子,往卫璋手里塞,“拿着玩,别磕着牙。”卫璋攥着镯子咯咯笑,口水都流到了镯子上,逗得长公主直乐。
“你是个有福的,孩子养得好。”长公主拉着卫璋的小手,对绵绵道,“近来京里不平静,你们府上又是风口浪尖。不过,本宫瞧着,卫珩虽不在朝中,行事却稳重有度,顾惜朝也是个能扛事的。陛下前日召见成国公,还问起火器营进展,言语间多有期许。”
这话无疑是定心丸。绵绵恭敬道:“多谢殿下关怀。夫君虽无职司,亦知忠君爱国,自当协助亲朋,安定家宅。惜朝将军更会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信重。”
“嗯。”长公主颔首,喝了一口茶接着道,“只是,树大招风。有些人,自己立身不正,便见不得别人好。你们内宅更要仔细,尤其是孩子和有身子的人。本宫听闻,永昌伯府前阵子不太平?”
绵绵心知长公主消息灵通,便简略说了毒花之事,末了道:“幸而发现及时,芷晴妹妹如今已安稳了。”
“手段下作!”长公主冷哼一声,“这等宵小,迟早落网。你回去也宽慰宽慰你二婶,让她莫要过于忧心,反伤了自身。有什么难处,或是听到什么不妥的风声,可递话给本宫。”
“是,臣妇代二婶谢过殿下。”绵绵心中感激。有长公主这番话,不仅是安慰,更是一种震慑。
回府途中,马车经过熙攘的街市。卫璋扒着车窗好奇地向外张望,突然指着不远处一个巷口,含糊道:“娘……叔,跑……”
绵绵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巷口人影一闪,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跑过,看背影竟有几分像卫瑄?但今日卫瑄应该在族学才对。她凝神再望,那人已消失在人流中,她只当自己眼花。
然而,当晚卫瑄回来,到芸澜苑请安时,绵绵却敏锐地发现,他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虽不严重,却透着可疑。
“瑄弟,这手是怎么了?”绵绵递过杯热茶,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关切地问。
卫瑄神色如常,只是慌忙将手往后缩了缩:“回大嫂,下午在后院练箭时,不小心被弓弦刮了一下,不碍事的。”
这解释倒也合理。但绵绵心中那点疑惑却未散去。她没再多问,只让秋月取了伤药来给他敷上。
夜深人静,卫瑄在自己房中,对着灯下的一小片碎布和几颗不起眼的石子皱眉。
碎布是从今日在骡马市附近“偶然”追逐一个偷儿时,从对方衣角扯下的,布料普通,但染织的暗纹似乎有些特别。石子则是在那偷儿消失的巷口捡到的,看似寻常,但摆放的位置……像是某种简易的标记。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东西小心收好。大哥说过,遇有可疑,需及时禀报。但他今日是临时起意跟踪,未得允许,恐大哥责怪。还是等明日……再多观察一下?
少年不知道,他今日这“偶然”的举动,或许已在不经意间,触动了那张无形大网上的某根丝线。
雨后的夜晚,空气清冽。卫国公府内一片宁静,但宁静之下,几股暗流正在悄然交汇、碰撞。骡马市的网在收紧,内宅的守护在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