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已带了几分热力，透过芸澜苑新换的茜纱窗，在紫檀木桌案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连案上摊开的素笺都染着暖光。
绵绵正坐在铺着软垫的玫瑰椅上，与立在桌旁的青黛核对药材单子，青黛的手指点在笺纸某处，声音柔缓却条理分明。
丹桂则在一旁的绣架边，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软布一一展开，雪色绫罗、月白细麻，都是挑来做贴身衣物的好料子。
“给芷晴妹妹的单子，你再核一遍。”绵绵将笔搁在碧玉笔山上，“人参、阿胶、红枣这些温补的不能少，永昌伯府虽不缺，但这是咱们娘家的心意。再添些安神的酸枣仁、茯苓。”
“小满那边，她年轻底子好，滋补不宜太过，以平和温养为主，山药、莲子、桂圆肉就好。再包些上好的冰糖，她若有孕吐，含着能舒服些。”
青黛捧着单子应下，“少夫人放心，都记着呢。三夫人方才打发人送了几匹岭南细葛布来，说是新到的货，摸着手感比丝绸还软，吸汗透气，给两位有身子的人用正合适。”
“三婶倒是细心。”绵绵笑着点头，目光落在丹桂展开的布料上。
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声道：“叮嘱针线房的林妈妈，给她们做的夏衣，针脚务必格外细密柔软，线头要收干净，万万不能磨着皮肤。芷晴怀相稳但娇气，两个人都是头胎，更要仔细。”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丫鬟们轻柔的问安声：“世子安。”随即，一道颀长的身影掀帘而入，正是卫珩从京郊庄子回来了。
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常服，袍角沾着些新鲜泥土，发间还带着户外的燥气，却难掩眉宇间的轻松，显然庄子上的事颇为顺遂。
“这么热的天，怎么还亲自忙这些？”卫珩大步走到桌边，自然地接过绵绵递来的温茶，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又往回拢了拢茶杯，目光扫过案上的单子，“让青黛和福伯去办就好。”
“都是要紧事。”绵绵起身替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指尖拂过他沾尘的衣摆，“芷晴和小满都有了身子，我这做大嫂、做主子的，岂能不用心？倒是你，庄子上可还顺当？三叔没说什么难处吧？”
“还好，风调雨顺，麦子长势不错，三叔打理得好。”卫珩饮尽温茶，喉结滚动了一下，抬手挥退青黛等人，才俯身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今日在庄子上，遇到了赵栩。他说，禁军近日在梳理京城各坊市治安时，发现南城有两处看似普通的货栈，进出货物与账目对不上，且常有行迹可疑之人聚集。暗查之下，发现货栈的东家与齐王府旧人有些拐弯抹角的生意往来。”
又是齐王府，绵绵心中一紧。她攥住卫珩的袖口：“莫非是影阁的据点？”
“极有可能。”卫珩神色微凝，“赵栩已暗中派人盯紧了，想放长线钓大鱼，摸清他们的联络网和背后还有哪些人。他提醒我们，府中女眷近日出入，需格外留意安全，尤其是……有身孕的。”
他目光落在绵绵担忧的脸上，“我已吩咐墨玄，暗中加派人手护卫榆钱胡同，也会提醒永昌伯府那边注意。二婶若要去探望芷晴，务必多带护卫，车马路线也要事先规划稳妥。”
“我记下了。”绵绵点头，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又沉了沉。喜事带来的暖意还在，阴影却已悄悄缠了上来。
这边芸澜苑刚安排妥当，榆钱胡同的小满就遭了罪。午后的日头最烈时，她刚喝下半碗清粥，忽然一阵反胃，捂着嘴就往净房跑，刚吃下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连胆汁都快呕出来了。
她瘫坐在榻上，脸色白得像纸，额头上沁着冷汗，整个人蔫蔫的没力气。墨玄昨夜当值没回，身边两个婆子都是新寻来的，见状一个要去请医婆，一个要去烧热水，反倒乱成一团。
正忙乱着，外头传是芸澜苑的宋嬷嬷来了，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原来是绵绵不放心，特意让有经验的宋嬷嬷过来看看。
宋嬷嬷进了屋，见小满这模样也不慌，先让小丫鬟端来温水给她漱口，又从食盒里取出个瓷罐，倒出颗酸腌梅子递过去：“奶奶含着，这是少夫人特意让小厨房腌的，酸得正合口，能压一压恶心。”
小满含着梅子，那股酸甜味果然压下了翻涌的胃意，她拉着宋嬷嬷的手，声音都发虚：“劳嬷嬷跑一趟，还让少夫人惦记着。”
“奶奶别慌，这是常事，头三个月大多如此。”宋嬷嬷扶她回榻上躺好，伸手轻轻按在她手腕的内关穴上，力道不轻不重地揉着。
“这穴位是安胎的，多按按能舒坦些。往后少吃多餐，就吃些小米粥、蒸山药，油腻的别沾。”她一边揉一边笑。
“少夫人让我来看看，缺什么少什么，或是哪里不舒坦，好及时料理。还让我带句话，让你放宽心，好好养着，外头的事有墨玄和世子爷，家里的事有她，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墨玄一身劲装跑了进来，额头上全是汗。
他见宋嬷嬷在，紧绷的肩背先松了一半，快步走到榻边，见小满脸色虽白但精神好了些，才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有劳嬷嬷了。”
“墨管事客气了，都是应当的。”宋嬷嬷道，“奶奶年轻，又是头胎，难免有些不适。我已将要注意的都交代了婆子们，回头再写个详细的膳食调理单子送来。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些，“如今外头不太平，墨管事当差时自要谨慎，家里门户也要紧些，尤其奶奶如今身子重了，轻易莫要让生人近前。”
墨玄脸色一肃，重重点头：“嬷嬷提醒的是，墨玄记下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永昌伯府的芷兰院也飘着淡淡的药香。卫芷晴靠在铺着软枕的贵妃榻上，眉头微蹙，手边的酸梅汤喝了两口就搁下了，这已是今日换的第三碗，还是压不住胃里的腻味。
但她身边的伺候却半点不含糊，永昌伯夫人拨来的赵嬷嬷正给她扇着团扇，扇风都避开肚子。太医署退下来的张医女在一旁熬安胎药，药香都调得清淡。李氏送去的王嬷嬷则在厨房盯着，要做她念叨了半日的酸汤面。
赵明煜从外头回府时，刚进院门就闻到了药香，脚步都快了几分。他先去净手换衣，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串刚买的酸葡萄，走到榻边坐下，先摸了摸卫芷晴的额头，见不烫才放心：“今日又没胃口？”
卫芷晴摇摇头，看着赵明煜，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就是腻得慌。看你这神情，可是有什么事？”
赵明煜屏退左右，才叹了口气，“今日听到些风声。有人暗中在查去年漕粮案后，几个相关职位替补人员的背景，尤其关注与……与岳家有姻亲或故旧关系的。虽未明指，但我总觉得，似是冲着我们永昌伯府，或是想借此攀扯卫家而来。”
卫芷晴的脸色瞬间白了：“又是那些人？”
“恐怕是。”赵明煜握住她的手，“夫人别怕，父亲如今谨慎，我也在留意。只是你如今身子要紧，莫要为此劳神。我已禀明父亲，加强了府中护卫，你院中之人也都再查了一遍，务必稳妥。岳母若来探望，我也会安排可靠路线和护卫。”
卫芷晴靠在他肩上，心中既暖且忧。她知道，自己嫁入永昌伯府，便与娘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有孕本是喜事，却也可能成为别人攻击的软肋。
几日后的傍晚，夕阳把演武场的地面染成金红色。卫瑄和卫琢在演武场“研究”完毕，结伴回各自院落。路过靠近府墙的一处僻静角落时，卫琢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墙根下一丛茂盛的野草：“瑄哥，你看那里。”
卫瑄凝目望去，只见草丛中有几处倒伏的痕迹，不像是猫狗所为，倒像是有人反复踩踏留下的。
“这里平日少有人来。”卫瑄蹲下身，仔细查看，“脚印虽浅，但不止一个。看方向……像是有人曾在此处停留，观察墙内。”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不算高的府墙，“墙外是条死巷子，寻常人不会无故进去。”
卫琢也皱起眉头，他心思更细，指着墙头某处：“这里砖缝的苔藓，有被蹭掉的新痕。不高，但若有人垫脚或借助工具，足以窥视墙内情形。”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没有声张，而是默默记下位置和细节，快步去了卫珩的外书房。
卫珩听完两人的描述，面色沉静，眼中却掠过寒芒。“你们做得很好，观察细致，且未惊动旁人。”他肯定了弟弟们，随即唤来墨玄，低声吩咐了几句。
墨玄领命而去，很快带回消息：那处墙外死巷，近日确有不明身份之人短暂停留的痕迹，墙头也发现了轻微的攀爬迹象。但因府中日常巡查并未涵盖如此偏僻角落，故未能及时发现。
“看来，影阁的老鼠，不仅在外围窥探，竟已试图贴近府墙了。”
卫珩冷声道，“传令下去，府中所有围墙，无论内外，暗哨巡查范围加密一倍，尤其是偏僻死角。墙头可设些不起眼的警示机关。另外，将此事‘无意中’透露给赵栩，他或许能在坊间巡查时，发现更多线索。”
“是！”墨玄肃然应道。
夜色降临，卫国公府内灯火次第亮起，看似宁静如常。芸澜苑内，卫璋已睡熟。绵绵依在卫珩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想着今日种种。
“瑄弟和琢弟……长大了，也警觉了。”她轻声道。
“嗯，是好事。”卫珩揽紧她，“敌暗我明，但我们并非孤军奋战。家中有警觉的弟弟，外有可信的盟友，还有需要守护的家人。这场暗处的较量，我们不会输。”
他的话语坚定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绵绵闭上眼睛，将所有担忧暂时压下。
夏虫在窗外低鸣，月光如水。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愈加汹涌。守护者的网正在收紧，而阴影中的毒蛇，也已吐出了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