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元日。
天还蒙着层青灰，卫国公府各院便已灯火通明，红烛烧得噼啪响，把廊柱上的“福”字映得愈发鲜活。依着旧制，全家需早早起身，焚香祭拜天地祖先，而后小辈向长辈叩头拜年。
宋嬷嬷早早就进了芸澜苑，把卫璋从热被窝里抱出来，小家伙揉着眼睛哼哼，被换上大红织金百子纹袄帽后，活像个会动的年饽饽，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攥着绵绵的衣角。
老夫人的暖阁里最是热闹。她歪在铺着貂绒的榻上，膝头盖着绛紫绣福字的毯子，见卫珩夫妇领着卫璋进来，连忙招手：“我的乖重孙，快到曾祖母这儿来。”
卫璋被宋嬷嬷抱到榻前，懵懵懂懂地学着父母的样子拱了拱小手，奶声奶气喊“曾祖母新年好”，逗得老夫人笑出满脸细纹，当即让郑嬷嬷捧出个红封，塞进他手里：“拿着买糖吃。”小家伙只觉得红封鲜艳好看，攥在手里咯咯直笑。
拜完年，众人围着吃岁糕。那糕是元宝形状的，蒸得松软香甜，上面点着红点，卫璋抓着啃了半块，嘴角沾着米糕渣，像只偷食的小松鼠。
待各房小辈都来行过礼，老夫人精神头也乏了，众人陪着说了会儿家常，便各自散去，开始府内各房的走动拜年。
绵绵带着卫璋回了芸澜苑，刚换了身略家常些的绛紫色折枝梅花纹袄子，这料子软和，方便抱孩子，就听见外头丫鬟报：“少夫人，榆钱胡同的墨玄和墨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小满和墨玄就进来了。她穿件水红色缠枝莲棉裙，裙摆绣着细密的银线，梳着规整的妇人髻，鬓边别着对赤金丁香耳坠，衬得气色红润。
小满从前做丫鬟时的稚气没了，眉眼间多了几分当家奶奶的沉静。墨玄跟在她身侧，依旧是一身深色劲装，腰间束着宽腰带，只是往日冷硬的线条柔和了些，进门时还特意扶了扶小满的手肘。
“给世子、少夫人拜年，恭贺新禧。”两人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小满又单独给绵绵磕了头，眼圈微红，“小姐……”
绵绵连忙亲手扶起她：“快起来，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她拉着小满的手上下打量，见她通身打扮体面，神态安然，心中欣慰，“看来在榆钱胡同过得顺心。”
“托世子和少夫人的福，一切都好。”小满抿嘴笑道，接过身后丫鬟捧着的礼盒，“这是奴婢……这是我自个儿做的几样点心，还有给璋哥儿缝的虎头帽和一双小靴子，针线粗陋，少夫人别嫌弃。”
绵绵打开一看，点心是枣泥山药糕和芝麻糖饼，做得小巧精致。虎头帽绣工细密，虎睛炯炯有神，小靴子也纳得厚实暖和。
“你的手艺我还不知道？最是细致不过。”她让青黛收好，又让人拿来备好的回礼，是一对成色上好的玉镯和几匹时新料子，“你们新婚头一年，好好过日子。墨玄当差用心，你也把家里打理好，缺什么短什么，或是遇到难处，只管来说。”
小满连连点头，又去逗弄被夏荷抱着的卫璋。卫璋似乎还记得这个常抱着自己的熟悉气息，伸出小手要她抱，嘴里含糊地叫着“满……姨”，小满忙上前接住，在他软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喜得眼泪又涌了上来。
墨玄则被卫珩叫到一旁说话。卫珩递过一杯热茶，开门见山：“昨夜墨韵斋的事，你办得稳妥。”
墨玄接过茶，指尖捧着温热的茶杯，神色一凛：“世子，是属下疏忽，竟让人摸到了铺子后巷。”
“防不胜防，你们反应已算迅速。”卫珩摆摆手，语气平静，“那两个泼皮进了兵马司，幕后之人短期内应会收敛。但你们暗处的人手不能撤，尤其注意齐王旧邸附近街区的异动。”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惜朝将军那边，火器营初建，营地和匠坊的护卫，你拨两个稳妥机警的过去暗中帮衬，以防有人对火器或工匠下手。”
“是，属下明白。”墨玄应下，又低声道，“今早属下过来时，留意到府外两条街口，似乎有生面孔徘徊，看举止不似寻常百姓或商贩，倒有些军中盯梢的痕迹。已让人暗中跟上了。”
卫珩眉峰微蹙：“军中痕迹？可有特征？”
“靴子磨损的方式，站立时习惯性的重心，像是长期骑马行军的人。但刻意换了便服。”墨玄道，“不像是冲着昨夜之事来的，倒像是……在观察府中出入的人员车马。”
卫珩略一沉吟：“或许是有人想探听府中与各方的往来，尤其是与惜朝、成国公府，乃至宫中的联系。不必打草惊蛇，记下特征，摸清他们的落脚点和联络方式。若是奉命行事，背后之人总会露出马脚。”
两人又密谈了片刻，墨玄才去里间接小满。临走时，绵绵拉着小满的手，特意叮嘱：“有空就常回来陪我说说话，我让厨房给你做莲子羹。”小满连连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墨玄走了。
午后，来拜年的亲朋故旧渐渐多了起来。外院厅堂里，福伯穿着新棉袍，指挥着小厮们引客、奉茶、收礼、登记，忙而不乱。
顾惜朝与陈清漪带着康哥儿来了，陈清漪穿件月白绣兰的褙子，牵着圆嘟嘟的康哥儿，康哥儿和卫璋凑在一起，伸手互相抓对方的帽子，逗得众人笑。
成国公世子赵栩也遣人送了年礼并代国公爷问好。二房的姻亲、三房生意上的往来伙伴，乃至族中一些远支亲眷，络绎不绝。
卫珩与绵绵分别在前厅和内院接待，言笑晏晏，礼数周全，但心中都绷着一根弦，留意着各方的言辞态度，尤其是那些试探顾惜朝新职、询问火器营进展，或是旁敲侧击打听朝中风向的话语。
三爷卫琛抽空寻到卫珩，低声道：“珩哥儿，昨夜之事，多亏你机警。铺子那边我已加派了可靠人手，账目和货品也重新彻底清查了一遍，确保干净。只是……今日拜年的人里，有个书画行的老同行，言语间提起，最近市面上似乎有人在暗中打听前朝几位‘孤忠遗臣’的手迹，出价颇高，似有所图。”
前朝“孤忠遗臣”，往往与前朝覆灭时的抵抗势力有关，其手迹在当朝属于敏感之物。卫珩心念电转：“三叔的意思是，有人想收集这类东西，或用于构陷，或用于联络同类？”
“说不准。但结合昨夜之事，不得不防。”卫琛道，“我已吩咐铺子里，但凡涉及前朝遗民、尤其是与齐王一案可能沾边的人物的书画碑帖，一律不收，也不代为寻找。”
“三叔谨慎。”卫珩点头，“非常之时，宁可错过生意，不可招惹麻烦。”
傍晚，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府中终于渐渐安静下来。积雪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
绵绵揉着有些发酸的脖颈，回到芸澜苑。卫璋玩了一天，此刻已趴在宋嬷嬷怀里睡得香甜。她换了家常衣裳，和卫珩对坐用晚膳，桌上只有四菜一汤，都是清淡的口味。
“今日来的这些人里，有真心，有应酬，也有试探。”绵绵舀了勺汤，轻声道，“我瞧着，好些人对惜朝的新职格外关注。”
“情理之中。火器营是块肥肉，也是烫手山芋。有人想分一杯羹，有人想看他出丑，有人想借此窥探圣意。惜朝如今是步步荆棘，也是步步登高。”卫珩给她夹了条青菜，“今日墨玄说，府外有疑似军中的人在盯梢。”
绵绵手一顿：“又是齐王余孽？”
“未必。或许是其他对京畿防务变动敏感的人。”卫珩神色平静，“无妨，让他们看。我们行事光明，不惧窥探。倒是小满今日回来，瞧着气色不错，看来跟墨玄相处得不错。”
提到小满，绵绵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是啊，看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她送来的虎头帽，璋儿戴着一定精神。”
卫珩看着她眼底的笑意，也跟着柔了神色。
夜色渐浓，府中各院都早早熄灯安歇，连日的热闹让人疲乏。
但芸澜苑内，烛火温暖。绵绵仔细地将卫璋明日要戴的虎头帽整理好，放在枕边，便坐在梳妆台前卸钗环，卫珩走过来，帮她取下头上的赤金簪子。
“过了初五，找个晴好日子，我带你和璋儿去庄子上住两日，松散松散。”他道。
绵绵回头，烛光映着她的眉眼，温柔明亮：“好啊。”
新年伊始，挑战与守护并存。但只要家人安好，同心同德，便无惧前路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