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细盐似的撒了一夜,清晨推开窗,庭院里已是一片琼砌。芸澜苑里地龙烧得暖,卫璋穿着杏子红的小袄,趴在临窗大炕的厚毯上,好奇地拍打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发出清脆的响声。
用过早膳后,绵绵正与二夫人李氏、三夫人冯氏围坐在炕桌旁,几上铺着大红洒金的嫁妆礼单和各式契书账册。
李氏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头还好,指尖点着一处房契:“……这崇文门的二进院子,是托了可靠的牙人寻摸的,前后看了三四回才定下。院子方正敞亮,屋瓦都仔细检修过,最难得是那棵樱花树,有些年头了,开起花来定然好看。离翰林院近便,子维上下值也省脚力。”
冯氏凑近细看房契,又翻看陪嫁家具器用的图样册子,赞道:“二嫂真是费心了,样样都周到。兰丫头有福气。方家人口简单,姑母又是明白人,这院子住着又体面又温馨。”
绵绵将礼单细细过目,陪嫁宅院、田庄、铺面、金银、首饰头面、四季衣裳、家具摆设、书籍字画……林林总总,既显了卫国公府嫁女的底气,又贴合方家清流门第的做派,不显奢靡却足够体面安稳。
“二婶准备得极周全,”她指着压箱银和一处小田庄的收益,“这些进项,足够他们小家庭嚼用,也让子维在翰林院同僚间应酬不至于拮据,甚好。”
李氏听着,眼圈微微泛红,叹了口气:“晴儿嫁得近,却是那般虎狼窝,如今虽好了些,我这心总还悬着。兰儿总算许了个清白人家里,我只盼着她日子安稳顺遂。”
她拉着绵绵的手,语气恳切,“珩哥儿媳妇,你是经过事的,最是稳妥,这单子你再帮我瞧瞧,可还有疏漏或不妥之处?”
绵绵明白李氏这是将慈母心肠全托付了,又认真看了一遍,思忖道:“二婶思虑得已极周全。只是……我瞧着给方家姑母的礼,多是按常例。姑母守寡多年,含辛茹苦将子维抚养成人,最是劳苦功高。不若再单添一份厚礼,一套上好的羊脂玉头面,或是一张紫檀木的贵妃榻,专程谢她养育之恩。兰妹妹进门便显出这份孝心和感激,日后相处自然更融洽。”
李氏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还是你想得深远!就添一套玉头面,再要一张最好的贵妃榻,冬日里倚着歇息也舒坦。”
她转头对冯氏道,“三弟妹,你眼光好,回头陪我去挑挑料子和样式。”
冯氏满口答应:“二嫂放心,包在我身上。”
正说着,外头丫鬟报芷兰小姐来了。卫芷兰披着件银红撒花斗篷,脸颊被风吹得微红,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
李氏拉她到身边,将定下的嫁妆一一说给她听,尤其细细描述了那处带樱花树的院子。
卫芷兰静静听着,听到“樱花树”时,眼眸微微一亮,低声道:“子维……他提过,幼时家中院子里有株海棠,花开时他便在树下读书。”
绵绵温言道:“可见这院子合该是你们的。来年春天,樱花盛开,你在树下设个书案,备好茶点,请姑母一同赏花,便是最好的日子了。”
卫芷兰脸上红晕更甚,羞涩地点点头,心中对那尚未谋面的小家,充满了真切而温暖的向往。
送走李氏母女和冯氏,绵绵略歇了歇,便吩咐青黛和丹桂准备去安阳长公主府的事宜。赏画是借口,有些话,需得在恰当的场合“不经意”地递出去。
“穿那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配那套珍珠头面,既不失礼,也不过于招眼。”
绵绵对丹桂道,“给长公主带的礼,就选前几日三叔送来的那幅仿倪云林的山水小品,真迹难得,仿得却极有神韵,长公主是雅人,应当喜欢。再包些府里自制的梅花香饼和秋日晒的桂花茶。”
青黛一一记下,又道:“少夫人,镇远侯府那边递了帖子,顾世子夫人后日想过来坐坐,说是得了些南边的精巧玩意,带给璋哥儿玩。”
“清漪姐姐要来?那正好。”绵绵笑道,“让小厨房备她爱吃的菱粉糕和酥酪。也有阵子没见康哥儿了。”
下午,安阳长公主府暖阁内,温暖如春,博古架上陈列着数卷画轴。
长公主一身家常的宝蓝色宫装,气度雍容,见了绵绵带来的画,果然细细赏鉴了一番,赞了几句。
挥退旁人后,她拉着绵绵在临窗的暖榻上坐下,语气亲切:“今日叫你来,一是赏画,二也是想问问,永昌伯府那事儿之后,你家芷晴丫头可还好?本宫听说,赵明德判了流放三千里,永昌伯府如今是越发低调了。”
绵绵恭敬道:“劳殿下记挂。芷晴妹妹近来尚好,妹夫如今帮着打理些外务,伯爷待他们也比往日看重些。只是……”
她略作迟疑,声音压低些许,“前些日子,府里针线房出了点小岔子,一批新进的里衬料子少了一匹,查来查去,竟与之前那批有问题的软绸是同一个布商。那布商,似乎与永昌伯夫人娘家有些拐弯抹角的牵扯。”
长公主眉头微蹙,放下茶盏:“还不死心?手脚伸到你们府里去了?”
“倒也不算伸进来,许是那布商想两边讨好,或是有人借着由头想生事。已然处置了,也敲打过了。”
绵绵语气平稳,“只是听闻,永昌伯夫人近来似乎在寻门路,想求一幅前朝古画,似是娘家有长辈做寿。”
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冷意,轻轻哼了一声:“本宫近来是听闻有人想求画,倒不知背后还有这些牵扯。永昌伯夫人……看来是清闲太久了。那画……她求不到。”这话便是明确的回护与承诺了。
绵绵心下大定,又陪长公主说了些家常,逗了逗长公主养的一对白鹦鹉,方才告辞。马车驶离长公主府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府邸,心中感念。父亲留下的香火情,安阳长公主是真心在照拂她。
又过一日,顾惜朝与陈清漪两人带着康哥儿过来了。
康哥儿比卫璋大了近一岁,如今跑得稳稳当当,说话也利索不少,进了屋就嚷着“找弟弟玩”。
两个小家伙被安置在铺了厚毯的里间,由乳母和夏荷看着,一个咿呀学语满地爬,一个摇摇晃晃当小向导,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外间,陈清漪握着绵绵的手,仔细打量她:“看你气色不错,我就放心了。前阵子那事儿,听着都让人心惊。”永昌伯府和布商之事,顾惜朝在军中消息灵通,也知晓了。
“都过去了,如今防范得紧。”绵绵笑道,转而问,“你们呢?一切都好?”
“好。”陈清漪笑容温婉,“祖母和婆婆都待我极好,夫君在营中也顺遂。只是……”
她看了眼正在外间与卫珩说话的顾惜朝,压低声音,“夫君说,永昌伯世子流放后,空出来的那个缺,还有漕粮案牵连出的几个位置,如今京里好些人家都盯着,暗地里有些动作。他让你和表哥也留神,莫被牵扯进无谓的纷争里,也防着有人想借你们的名头生事。”
绵绵点头:“我们省得,你们也注意些。”
外书房里,顾惜朝与卫珩对坐饮茶。
“表哥,五城兵马司那边,冯奎的缺还没定,几个候选人背后都有人。”
“还有一桩紧要事,陛下前日单独召见,将让我协理京畿大营火器暨新军操练事宜,专责督造、校验新式火器,并编练一支专精火器的新军,直属京营节制。”
此言一出,卫珩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锐芒。
协理火器与新军操练,这权柄可就重了!火器乃国之重器,历来由工部、兵部及内府直属的军器局等多方管辖,如今陛下竟要将京畿大营这部分实权单独划出,交由顾惜朝专责,其中信任与期许,非同一般。这不仅是升迁,更是将京城防务中最具威力和变数的一环,交到了顾惜朝手中。
“陛下圣明烛照,知人善任。”卫珩缓缓开口,语气沉静,“此职关乎京城安危根本,责任重大。惜朝,你如今是真正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了。火器营的组建、工匠的调配、钱粮的支用、与各衙门的协调,乃至新军人员的选拔,桩桩件件都需慎之又慎,亦必会触动不少人的利益。”
顾惜朝神色肃然:“表哥所言极是。此职看似专精一隅,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将此任交托,一是因西北发现的地下军工坊一事,二是……”
他声音压低些许,“陛下似乎有意整饬京营积弊,引入新血,加强制衡。火器新军独立成营,便是一步重棋。我年轻资浅,骤担此任,恐引人侧目非议,亦怕行事有差,辜负圣恩。故而特来请教表哥。”
卫珩对顾惜朝道:“此职要害,在于‘专责’二字。你需明确职权范围,陛下既赋予你专责之权,在火器与新军操练上,便要有主见,敢任事。工部、兵部、内府衙门那头,该争的要争,该协调的也要协调,分寸需自己拿捏。京营内部,几位老将军那里,礼数要足,但涉及火器营根本的事,不能让步。至于可能遇到的阻力……”
他目光深邃,“你如今圣眷正隆,行事只要出于公心,合乎法度,便不必过于畏首畏尾。有些钉子,该碰就得碰。”
顾惜朝仔细聆听,郑重点头:“多谢表哥指点。我记下了。”
卫珩接着说道:“永昌伯府那边,暂时偃旗息鼓,但赵明德流放途中会不会‘意外’,或是永昌伯夫人娘家再生事端,也未可知。你在营中,消息快,若有异动,及时知会我。”
“明白。”顾惜朝应下,两人又低声商议了片刻。
送走顾家夫妇,已是申时末。夕阳的余晖将雪地染成淡金色。
卫珩揽着绵绵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被宋嬷嬷抱着、还在兴奋地朝马车方向挥小手的卫璋。
“安阳长公主那边,算是打过招呼了。”绵绵轻声道,“协理火器与新军操练……陛下这步棋,下得大,也下得险。”
“嗯。”卫珩望着天际流云,“京营沉疴已久,陛下这是想借惜朝这把‘快刀’,再借火器这等新事物,斩开一道口子。惜朝若能办好,前程不可限量,镇远侯府也将更上一层楼。但其中凶险,亦倍增。”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温和而坚定,“明日,我带瑄儿去京郊大营外围转转,让他长见识。琢儿那边,工部那位老主事已答应,后日便可开始指点他。”
“好。”绵绵微笑,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外界的风风雨雨,似乎都被这坚实的臂膀隔绝开来。
雪光映着渐次亮起的灯火,卫国公府内,又是一夜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