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间已是秋深,庭前梧桐坠下第一片霜叶,竟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春夏两季的兵戈之气。自春间北狄扰边,烽火连延三月,关隘内外无一日宁帖,至如今,终随郭勋诸将班师还朝,这场扰攘终是暂告平息。
偌大个王朝,仿佛经了一场长梦,醒时竟又恢复了往日的宁帖。只是此番凯旋,却无半分鼓乐喧阗的盛典,亦无王公百官郊迎的排场 —— 诸将带着边关的风霜与疲惫,悄没声儿地便入了京城,恰似那枝头残暑,被一阵秋风轻轻拂去,不留些许痕迹。
街面上依旧车水马龙,酒肆茶坊里的说笑如常,唯有那些从边关归来的士卒衣上,还沾着塞北的尘土,眸中藏着未散的烽烟,默默融进了京华的熙攘里。
秋阳淡淡地洒在朱红宫墙上,将那 “国泰民安” 的匾额映得愈发沉静。
未及旬月,内廷便传下明诏,旨意先颁于六部诸司:令户部协同皇商局,赶备粮草钱帛,务要丰盈齐整;再遣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彬、内阁学士、兵部尚书王宪,亲赴京营宣谕天恩,犒劳麾下三军。
诏谕后半段,尽是人事迁转的要紧安排,字字珠玑,皆关乎朝堂军防:命掌前军都督府事、武定侯郭勋,入值军机房,参赞军机要务;丰城侯李旻,执掌南京右军都督府印,协理南都守备事宜;永康侯徐源,总领后军都督府事务;新宁伯谭纶,坐镇右军都督府;锦衣卫千户赵全,特蒙恩擢,署都指挥佥事,兼护军营参将,执掌锦衣卫印篆;另着锦衣卫王钦,掌北镇抚司印,专司缉捕谳狱之事。秒蟑洁晓税旺 更歆醉全
旨意传下时,宫禁之外的朝房、营署皆肃然奉命,那些带着朱印的谕帖,顺着层层官署递传下去,将天子的调度一一落定,既显露出对边患初平后军务整饬的重视,也暗合着朝堂权力的微妙排布。
杭州运河码头褪去了春夏的繁闹,添了几分清肃朗阔。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微凉,踩上去咯吱作响,两岸的树叶被秋风吹得簌簌落下,金黄的叶片飘入澄澈的运河水,随波缓缓漾开。远处的漕船帆影疏朗,不再似往日那般挨挤,船板上堆着最后的秋粮与商货,船夫们挽着裤脚,正借着晴好天气加紧卸货,吆喝声带着秋日的爽朗,漫在清冽的空气里。
码头西首的望河亭旁,立着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正凭栏远眺这秋江景致。
年长些的那位,正是御前侍卫副班、提督皇商局事的张宗说,如今他三十五六年纪,身着石青色暗纹锦袍,袍角绣着细密的流云纹,腰间束着一枚和田碧玉带钩,钩上雕着衔枝瑞鹤,温润的玉色在秋阳下泛着柔光。头戴黑色绒质小帽,帽檐压得略低,衬得面容清癯,这两年天南海北的跑来跑去,眉眼间藏着几分沉郁,不似寻常贵族那般张扬。颌下三缕墨髯梳理得整整齐齐,指尖慢悠悠捻动着须尖,目光扫过往来漕船与码头脚夫,看似在赏景,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似在掂量这运河漕运背后的利弊虚实。
身旁立着的年轻男子,正是咸宁侯仇鸾,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他穿一件月白色夹袄,外罩银灰色暗花披风,领口袖口滚着浅棕色貂毛,既显贵气,又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间带着少年得志的英锐。腰间系着鎏金铜带,上面錾着缠枝莲纹,悬着一枚双鱼玉佩,走动时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性子不及张宗说沉稳,时而弯腰拾起一片飘落的树叶,指尖摩挲着叶面上的纹路,时而抬手指向远处驶来的粮船,眼底闪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光,转头对张宗说轻声道:“世兄你看,这秋日的运河倒比春夏更显开阔,只是漕船也少了许多,想来是秋粮已近收尾了,听闻近来北境初定,京营正需粮草补给,这漕运怕是还要忙上一阵。”
张宗说闻言,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仇鸾年轻的面庞上,嘴角勾起一抹淡不可察的弧度,声音低沉温润,却带着几分敲打之意:“贤弟只瞧见漕船多少,却未想这运河之上,载的何止是秋粮?南来北往的商货、往来传递的邸报、甚至是朝堂之上的暗潮,都藏在这一船一桨之间。北境虽平,可京营整饬、军防调度,哪一样离得开粮草支撑?这漕运的动静,便是天下安定的晴雨表啊。”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运河深处,似有深意般补充道,“你我如今身在江南,眼观的是漕运,心里当装着的,是朝堂与边关的轻重。”
身侧的仇鸾听得这话,嘴角噙着三分恭顺的笑意扬起,眼梢眉角都浸着少年人的得意,心里却早翻了个白眼:“装什么老成持重!谁不知你是瞧着京里那位心思越发难测,朝堂风浪紧了,才借着督办海商的由头躲到江南来避风头。这会儿倒拿漕运当天下事说嘴,什么海商漕粮,不过是怕京城的是非沾上身罢了。”
面上的笑意却越发真切,仇鸾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都放得恭谨:“世兄这话真是点醒我了。就说咱们皇商局这两年的光景,不说内帑填得满满当当,连太仓的存粮都有了盈余。先前官员俸禄拖欠成常事,如今倒好,陛下特旨改发银子,京里同僚见了我,哪还有往日的冷脸?这都是托了世兄的福,更是陛下的浩荡皇恩。”
张宗说闻言收回目光,落在仇鸾那身簇新的貂毛披风上,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这小子倒是会挑拣,江南最好的紫貂毛,竟全滚在了袖口。他顺着话头漫应道:“这话在理。皇商局本就是皇家私产,咱们替陛下管好了这份家业,他们念陛下的好,自然该念着你我的辛苦,这本是分内的情分。”
仇鸾等的就是这句话,忙往前又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眼底却藏不住急切:“可世兄想过没有?这次宣大那边战事一了,升官的升官,受赏的受赏,连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锦衣卫的赵全都升了都指挥佥事,怎么偏偏咱们皇商局的旨意迟迟不见动静?”
张宗说心里暗啐一声“十足的官迷”,面上却依旧悠哉,抬手拣了片落在栏杆上的树叶,慢悠悠捻着叶边:“最好别给我。”
“为何?”仇鸾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心里又急又怨——你不愿沾这封赏,我还盼着凭这个再升一级呢!嘴上却透着真切的疑惑,“就算咱们不图爵位,升些俸禄也是好的啊,就拿你来说,这两年给他挣了多少银子,给你一些股份,再不济一些田庄、铺面也行啊。”
张宗说知道这小子心思浅,还得用他打理江南的商路,便不再绕弯子,将树叶往水里一丢,看着叶片打着旋漂远:“你我是什么身份?前阵子山西地界,借着清查通虏劣绅的由头,杀了多少人?那些世家大族早把账记在咱们头上了,这会儿还巴巴要封赏,不怕烫着手?”
仇鸾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指尖攥紧了腰间的双鱼玉佩——那些风声他不是没听过,可转念一想又挺直了腰:“可那些人都是锦衣卫动手杀的,咱们不过是递了些名单,怎么就赖到咱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