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风也就晚上有一丝凉意。天禧晓说旺 更歆嶵全
朱厚照捧着户部尚书梁材的奏疏，指尖捏着奏疏边角，指腹蹭过“以滋奸弊”四字，眉头微微蹙起。那奏疏上写得明白：“各边粮草，宜令守臣会同督粮官量丰歉，酌远近，估定时直，召商输入，然后给银，不必差官籴买，以滋奸弊。”墨迹新鲜，显是刚递进来的。
这军粮的事，原是桩烂摊子。
大明边军的粮饷，从来不是内地军屯、民运、开中那三桩简单事，倒像是把珍珠、玛瑙、碎石子混在一处，军屯的米、民运的麦、开中的盐引、京里运的银、漕船载的粮，还有那临时加派的、官绅捐助的，杂七杂八凑成了边镇的饭碗。
只是这碗饭，近来愈发不瓷实了。
早年间开国的时候，边地施行开中法，商人招些百姓去边境垦荒，筑起土堡相互照看，地里的粮食收得多，价钱也平，倒也安稳。到了成化年间那会儿，渐渐有了折银缴税的章程，却没正经立成规矩，好比穿衣服少缝了几针，看着齐整，一扯就松。
真正乱了套，是弘治五年那回。户部尚书叶淇上了个奏本，说商人守着盐引兑盐太苦，不如让他们直接把银子交到盐运司，汇总了送进太仓，再分拨给边镇。每引盐缴三四钱银子，比早年缴米粮的价翻了一倍。这法子倒让商人省了心，太仓里的银子也一下堆到了百万两，可坏就坏在，那靠缴粮换盐引的开中法，就这么废了。商人没人去边境屯田，地里的产出少了，粮价直往上蹿，边镇的粮仓渐渐就空了半截。
朱厚照看到此处，眉头拧成个川字。盐法乱了，边粮就慌了。
其实原本时空中，正德皇帝刚登基时便让王琼、张宪去清理，可架不住权贵伸手。庆宁侯周寿、寿宁侯张鹤龄，仗着是皇亲，让家奴上奏要长芦、两淮的盐引，户部尚书韩文硬顶着不批，他偏听了枕边风，下旨准了。后来织造太监崔杲又来要两万引长芦盐，户部只肯给一半，他原想全赏了，亏得刘健、李东阳这帮死谏，才没酿成大错。
这些权贵拿了盐引还不够，又要购余盐，有的盐引压在手里十几年都兑不了，盐税积着清不干净。正德二年正德皇帝终于面对现实下了令，截查旧盐引，设了期限追缴，每张盐引还要加缴造纸钱和救济的米麦，盐引价是涨了，可那堆成山的旧账，依旧是块心病。直到让夏言去清理盐务，才算松了口气，可边军的粮饷，根子上的毛病还没好。
他把奏疏往御案上一掼，明黄袍袖扫得砚台都晃了晃。边军的月粮，名义上是一石，实际到手的多则八斗，少则三四斗，剩下的都折了银钱，可那银子到了兵卒手里，又能买多少米？京营的粮饷有太仓兜底，边镇的却全靠当地官老爷张罗。就说前阵子宣府，鞑靼来犯打了败仗，赏钱没了，又赶上旱灾，本地官想购粮，偏巧他在整顿山西，晋商的粮运不过来，朝廷调粮救急，可总不能次次都靠调运。达官贵人要吃饭，小兵卒也要活命，这日子怎么过？
梁材这法子，倒真是对症。就地采买怕贪污，就让守臣和督粮官一起算清楚，看年成好坏、路途远近，定好粮价，让商人送货上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省得官老爷们亲自去买，反倒给了他们中饱私囊的空子。朱厚照越想越觉得妥当，可转念又犯了嘀咕：要是官商勾结，合伙坑朝廷怎么办？
他起身在殿里踱了几步，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闷闷的声响。有了，让皇商局来管采购，再找粮商运输，采购这环节攥在自己人手里，总能放心些。他提笔在奏疏上批了几行字，笔尖在“不必差官籴买”旁添了“由皇商局采购”六个字，才觉得心头敞亮了些。
这时，军机房大臣杨一清求见。
朱厚照眉梢一挑，军机房的人从不敢在这个时辰轻易求见，定是出了要紧事。他忙扬声道：“宣！”
不多时，杨一清便踩着朝靴快步进来。他刚进暖阁就俯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臣杨一清，叩见陛下！总督毛伯温自边关递来捷报，套虏数万踏冰过河，声言要大举入犯。幸得总兵郑卿、杭雄、赵瑛等人分据要害，屯兵死守，又令都指挥卜云在暗处设伏，先断了他们的退路。”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才续道：“没过几日，虏人果然从石旧郭攻入，郑卿等人率军迎击，一战便败了他们！虏人退到青阳岭时，卜云的伏兵突然杀出，又是一场大胜！此番共斩首三百余级，缴获的胡马、刀枪器械，堆得跟小山似的数不清！”
“好！好！好！”朱厚照猛地一拍御案，方才因军粮之事蹙起的眉头彻底舒展开，眼里亮得像燃了簇火，“这毛伯温果然没辜负朕的信任！”他起身踱了两步，又问道：“这股鞑虏，可是前阵子侵扰宣大的那伙？”
“正是同一股！”杨一清连忙应道，抬头时正撞见皇帝满脸喜色，便又补了句，“此役大捷，不仅解了边关之危，更能震慑其他虏部，实乃天大的喜事！”
朱厚照当即抬手，语气斩钉截铁：“传朕旨意——加毛伯温为太子少保，荫他一子为锦衣卫百户！总兵郑卿、杭雄，都升为都督同知；赵瑛升署都督佥事；巡抚寇天叙，官俸再升一级。刘文等有功将士，各赏银币，按功劳分等；死伤者照规矩从优抚恤。你即刻拟本，转交吏部、兵部办理，不得耽搁！”
杨一清原以为皇帝还要斟酌片刻，没想到旨意说得这般干脆，愣了愣才连忙磕头：“臣遵旨！臣这就去办！”他起身时见皇帝心情正好，又躬身道：“陛下素来敬天法祖，如今能得此大捷，实乃祖宗庇佑，上天垂怜啊。”
朱厚照闻言点点头。
所谓“敬天法祖”，在他看来，敬天是要顺着事理来，法祖是学祖先的活络心思，不是死抱着老规矩不放。如今八月过半，他的万寿圣节转眼就到，边镇安稳些，才能好好应付各国的朝贡使。
去年重新和佛郎机、日本定了勘合，贸易一天比一天红火，日本的铜银、佛郎机的火器，都是大明用得上的。
只是光靠朝贡和贸易还不够，他得亲自探探那些远邦的底细。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前日那两个曾在佛郎机船上当差的锦衣卫，一个去过佛郎机，一个会说些番话，倒是探路的好人选。当下便传旨，让锦衣卫百户杨三、戴明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