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尖刀连营区,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与寒意笼罩。远处山峦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而森然。宿舍楼内一片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或轻或重的鼾声,宣告着士兵们正在积蓄着白日消耗殆尽的精力。
然而,在三班宿舍靠近门口的下铺,林砚却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生物钟比连队统一的起床哨要早整整一个小时。没有一丝犹豫,他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缓坐起身,动作轻缓,避免惊扰到邻铺依旧沉睡的赵虎和其他战友。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摸索着开始着装。丛林迷彩作训服早已在睡前整齐地叠放在枕边,他一丝不苟地穿上,每一个纽扣都扣得严丝合缝。然后是厚重的作战靴,鞋带以特定的方式系紧,既保证牢固又便于快速解脱。最后,他提起靠在床脚那个早已准备好的、鼓鼓囊囊的军用背囊。背囊的重量远超日常训练的标配,里面不仅塞满了标准的备用被褥(模拟负重)、模拟弹药箱,他还额外增加了数块沉重的配重铅块,总重直逼三十公斤。这是他根据陈曦提供的体能数据分析,结合自身极限,设定的“加餐”标准。
他像一只准备捕猎的夜行动物,悄无声息地背上沉重的背囊,调整好肩带和腰带的受力,然后踮着脚尖,走出了宿舍,轻轻带上了门。
营区的道路空旷无人,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寒风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股凛冽的清醒感。他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被沉重背囊压得有些发紧的肩膀和腰胯,目光投向营区后方那片通往深山训练场的、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莫测的道路。
这就是他为自己定下的“加餐”第一项——负重三十公斤十公里极限山地越野。不仅仅是为了提升耐力,更是为了模拟选拔中可能出现的、在极度疲劳状态下长途奔袭的极端情况。他要让肌肉和意志,提前适应那种濒临崩溃却又必须前行的状态。
就在他准备迈开脚步,融入那片黑暗时,身后宿舍楼的门,再次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林砚警觉地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扶着门框,有些笨拙地、一瘸一拐地挪了出来。是赵虎!他身上只胡乱套了件作训服外套,下面还穿着单薄的衬裤,那条受伤的右腿显然还无法完全受力,让他走路的姿势显得颇为别扭。
“林哥……你……你这也太早了吧……”赵虎揉着惺忪的睡眼,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被林砚极其轻微的动作惊醒了,“咋不叫俺一声?”
林砚看着他那副睡眼朦胧却强打精神的模样,心中又是无奈又是一暖:“你腿还没好利索,多睡会儿。我就是去跑个步。”
“跑步?俺知道!”赵虎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他走到林砚身边,伸手掂量了一下那个沉重的背囊,咂了咂舌,“嚯!这么沉!你这哪是跑步,你这是背着小山在挪啊!”
他不由分说,一把抢过林砚挎在肩上的军用水壶和一条干净的毛巾,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拍了拍自己那条还算完好的左腿,咧开嘴,露出一个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格外憨直的笑容:“俺跟你去!俺这左腿没事,骑那破自行车没问题!俺就在后面跟着,给你……给你当个移动补给站!顺便……嘿嘿,给你增加点‘敌情压力’!你就当后面有俺这个‘追兵’,玩命跑!”
林砚看着他,知道拒绝是没用的。赵虎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这份自发充当“陪练”和“人肉沙袋”(虽然此沙袋非彼沙袋)的心意,简单,直接,却重如千钧。
“行,那你跟紧了,别掉队。”林砚不再多言,转身,深吸一口气,迈开了沉重的步伐,向着黑暗中的山路冲去。
“放心吧!俺这‘瘸腿骑兵’也不是白给的!”赵虎嘿嘿一笑,赶紧跑到营房角落,推出那辆连里配发的、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旧自行车,费力地跨坐上去,用那条好腿奋力一蹬,车子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
寂静的山路上,很快便只剩下林砚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赵虎那辆破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嘎吱嘎吱”的伴奏,还有他不时响起的、带着喘息的“鼓励”:
“林哥!快!加速!俺快追上你了!”
“注意脚下石头!别崴了脚!”
“保持呼吸!别乱!对!就这样!”
“他娘的,这破路,颠得俺屁股疼……”
林砚没有回应,他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控制呼吸、分配体能、感受背囊重量与身体重心变化的微妙平衡上。沉重的背囊像一座山压在身上,每一次抬腿都异常艰难,肺叶火辣辣地疼,汗水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浸透了里层的衣衫,又被外层的作训服吸收,变得冰冷粘腻。但他脑海中回响着陈曦数据分析中提到的“心率控制”和“体能分配策略”,努力将心率维持在一个相对高效的区间,不去对抗痛苦,而是尝试去适应它,驾驭它。
赵虎骑着那辆随时可能散架的自行车,努力跟在后面。山路崎岖,上坡时他蹬得咬牙切齿,下坡时又胆战心惊地捏紧刹车,生怕控制不住撞上前面的林砚。他不再胡乱喊叫,只是死死盯着林砚的背影,看着他如何在重压下依旧保持着奔跑的节奏,如何在黑暗中精准地避开坑洼和突出的树根。他心中那股对兄弟的佩服,越来越浓。
当林砚终于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冲回营区边缘,完成这十公里的“加餐”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他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尚带着夜露的地面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赵虎也累得够呛,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时,那条好腿都有些发软。他赶紧一瘸一拐地上前,把水壶递过去:“快,林哥,喝口水,慢点喝。”
林砚接过水壶,小口地抿着微凉的盐水,感受着液体滋润干渴喉咙带来的短暂慰藉。极限负重越野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但他眼中却闪烁着一种突破极限后的锐利光芒。
短暂的休息后,是四百米障碍的强化加练。此时,连队的起床哨音才刚刚响起,大多数士兵还在揉着惺忪的睡眼。
障碍场上空无一人。林砚卸下沉重的背囊,但依旧保持着全副武装的状态。他站在起点线,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扫过那一道道熟悉的关卡——高低墙、深坑、独木桥、高低杠、云梯、铁丝网……它们在他眼中,不再是单纯的训练设施,而是“猎人”选拔路上一个个必须征服的敌人。
“林哥,俺给你计时!”赵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老旧的秒表,自告奋勇。他拄着那根木棍,站到终点线附近,瞪大了眼睛。
林砚深吸一口气,猛地冲了出去。他的动作比平日连队训练时更加迅猛,也更加注重效率。翻越高板墙时,他不再仅仅依靠臂力,而是结合腰腹力量和蹬踏的惯性,力求用最小的消耗完成动作。通过云梯时,他尝试着陈曦资料里提到的一种更节省体力的交替摆动技巧。低姿匍匐通过铁丝网,他几乎将身体贴在地面上,减少任何不必要的起伏。
一趟,两趟,三趟……
他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每一次都力求比上一次更快、更稳、动作更精准。汗水模糊了视线,肌肉发出酸痛的抗议,但他不管不顾,只是不断地冲击着自己的极限。
赵虎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看到林砚在一次翻越高板墙时,因为体力下降,手臂力量稍逊,胸口重重地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看到林砚在通过独木桥时,因为速度过快,脚下打滑,险些栽下去,却硬是靠核心力量强行稳住。他看到林砚匍匐通过铁丝网后,作训服肘部和膝部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甚至隐隐透出里面的皮肤颜色。
“林哥!歇会儿吧!差不多了!”赵虎忍不住喊道,声音里带着心疼。
林砚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溅上的泥土,再次走回起点。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里面只有前方那些障碍,只有那个不断被刷新的、想象中的最好成绩。
赵虎知道劝不动,他咬了咬牙,一瘸一拐地走到障碍场中间,在那段模拟堑壕的深坑边坐了下来。他看着林砚再一次如同猎豹般冲过起点,翻越高板墙,跳下深坑,再艰难地爬上来……当林砚再次冲到云梯下,手臂因为多次发力而微微颤抖时,赵虎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对着林砚大吼:
“林砚!快!你他妈没吃饭吗?!后面‘敌人’追上来了!给老子爬快点!”
“独木桥!稳住!掉下去你就‘死’了!想想选拔!想想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
“铁丝网!屁股撅那么高等着挨枪子吗?!贴地!贴地!你他妈是蛇!给老子游过去!”
他用最粗鲁、最直接的方式,扮演着“魔鬼教官”的角色,用语言刺激着林砚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他知道,单纯的鼓励在极限状态下是苍白的,有时需要这种近乎羞辱的鞭策,才能激发出更深层的潜力。
林砚在赵虎的吼声中,牙关紧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身后有追兵,听到了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他低吼一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完成了剩下的障碍,冲过终点时,几乎是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赵虎赶紧扔掉木棍,扑过去扶住他,看着他苍白如纸、汗如雨下的脸,和那剧烈起伏仿佛要炸开的胸膛,之前那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瞬间消失,只剩下满眼的担忧和佩服:“林哥……你……你没事吧?”
林砚趴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粗气,才勉强抬起头,对着赵虎,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却带着无比畅快意味的笑容:“没……没事……虎子……骂得好……下次……继续……”
赵虎看着他这又惨又倔强的样子,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用力捶了一下林砚的后背(避开了刚才撞墙的位置),笑骂道:“你个疯子!”
当连队正式开始上午的常规训练时,林砚已经完成了自己额外增加的、远超负荷的晨间“加餐”。他混在队伍中,虽然身体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知道,这种超越极限的自我磨砺,每一分痛苦,都会在未来的“猎人”选拔场上,转化为多一分的生存资本。
而赵虎,这个自封的“瘸腿陪练”兼“人肉沙袋”(精神意义上的),则拖着更加疼痛的伤腿,心满意足地跟在队伍末尾,看着林砚的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份“炊事兵”的远大理想,又近了一步。他知道,他能做的不多,但哪怕只是在一旁看着,喊着,陪着,他也觉得值了。这就是他的兄弟,这就是他赵虎表达义气的方式——简单,粗暴,却滚烫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