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办公室内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伸、凝固,每一秒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林砚和赵虎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定在连长高城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上,等待着他对于他们那番冒昧却又饱含兄弟义气的求情做出裁决。台灯的光晕在高城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使他显得愈发深沉难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达到顶点时,走廊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连部门口。脚步声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惶恐,与之前林砚赵虎那决然的步伐截然不同。
“报告!”一个带着颤音,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陈曦!
林砚心中一紧,猛地回头。赵虎也费力地扭过脖子,望向门口。
高城连长似乎并不意外,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目光转向门口,沉声道:“进来。”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陈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从团部一路匆忙赶来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平日里梳理整齐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刘海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他那双总是隐藏在镜片后、冷静而专注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慌乱、羞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他身上的作训服皱巴巴的,甚至有一颗扣子都扣错了位置,可见其内心的方寸大乱。
他一进门,目光首先就撞上了林砚和赵虎投来的、带着询问与鼓励的眼神,这让他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感动,更有无地自容的羞愧。他迅速低下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办公桌后那位掌握着他命运的长官。
“连……连长……”陈曦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哽咽,他努力想挺直腰板敬礼,但手臂抬起时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动作僵硬变形。
高城连长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件出了故障的精密仪器。这种无声的注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批评更让陈曦感到压力,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无所遁形。
“陈曦,”高城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你的问题,你们通讯连已经初步上报。现在,你的这两位‘老战友’,”他目光扫过林砚和赵虎,“正在为你的事情,深夜跑到我这里来‘陈情’。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我……”陈曦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大脑一片空白。来之前,他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该如何检讨,如何认错,可当真正面对连长,尤其是在林砚和赵虎为了他不惜违反作息规定、拖着伤腿前来求情的场景下,所有的预演都化为了乌有。巨大的压力、深深的悔恨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如同三股拧在一起的绳索,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张了张嘴,试图组织语言,但说出来的话却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语无伦次,逻辑混乱:“连长……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不该未经允许就改动系统代码……我……我就是觉得那个数据包排序……那个优先级算法……太……太冗余了……占用系统资源……我想优化它……提升fh-98t型战术通讯枢纽管理子系统在……在高并发请求下的响应延迟……”
他越说越急,越急越乱,专业术语和内心的惶恐交织在一起,变得磕磕绊绊。他原本想表达自己优化系统的初衷是为了提升效率,是出于对技术完美的追求,但紧张之下,措辞完全失控。
“……我……我用了新的动态数组索引……想绕过那个效率低下的循环判断……就像……就像打游戏做外挂……绕过那些繁琐的检测机制……直接……直接提升性能……” 陈曦慌乱之中,竟然鬼使神差地用了“游戏外挂”这个极其不恰当、甚至带着负面意味的比喻来形容他自己的“优化”行为!
话一出口,陈曦自己就愣住了,随即脸色由苍白转为死灰,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愚蠢的话。他恨不得立刻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游戏外挂?”高城连长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冷意,“陈曦,你把军队的作战值班通讯系统,当成是你玩游戏可以随便修改数据的电脑吗?‘外挂’?这就是你对军队装备的态度?!”
连长的声音不高,但那股寒意却让整个办公室的温度骤降。
林砚在一旁听得心头猛沉,暗叫不好。陈曦这是紧张得完全口不择言了!他急忙上前一步,想要开口补救:“连长,陈曦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想比喻那种绕过复杂流程的思路……”
然而,还没等林砚把话说完,一旁的赵虎却急了。他看见陈曦那副失魂落魄、语无伦次的样子,又听到连长语气转冷,护犊子的心态和那股子蛮劲瞬间冲上了头顶。他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一步,抢在林砚前面,用他那特有的、带着浓重东北腔的大嗓门,开始了他那套“赵氏比喻法”:
“连长!连长!您别生气!陈曦这小子就是读书读傻了,不会说话!”赵虎挥舞着没拄拐的那只手,试图增加说服力,脸上因为激动和腿痛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那意思俺明白!啥外挂不外挂的,他就是想说,那机器……那系统,它就跟俺们老家那养猪场似的!”
“养猪场?”高城连长显然被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比喻弄得一怔,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连一旁准备打圆场的林砚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对啊!养猪场!”赵虎却仿佛找到了绝妙的解释途径,更加来劲了,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您想啊,那猪圈里的管道,时间长了,是不是容易堵?一堵,那粪水就流不畅快,猪就待得不舒服,容易生病!俺们就得经常拿大铁通条去捅咕捅咕,给它疏通疏通!陈曦干的就是这活儿!他就是觉得那系统里头有些地方‘堵’了,数据流得不畅快,他想给‘疏通疏通’!让咱们部队的‘信息’流得更快!他这就是好心!就是方法没整对,劲儿使大了,把管道……不是,把系统给捅咕瘫痪了!”
赵虎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划着“捅咕”的动作,那认真的表情、粗俗却生动的比喻,再配合他拄着拐杖、晃晃悠悠的身形,构成了一幅极其荒诞却又让人哭笑不得的画面。
林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内心一片哀嚎。他知道赵虎是想帮忙,是想用最朴素的方式解释陈曦的行为,可这是什么场合?这是在向以严厉着称的尖刀连连长汇报严重违纪事件!用疏通猪圈管道来比喻修改军用通讯系统?!这简直是火上浇油!
陈曦也彻底傻眼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赵虎在那里手舞足蹈地阐述他的“养猪场系统疏通论”,感觉自己的人生从未如此黑暗过。他张了张嘴,想阻止赵虎,却发现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高城连长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几下,他靠在椅背上,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加快了节奏敲击着桌面,目光在面如死灰、恨不得钻进地缝的陈曦,急赤白脸、努力比划的赵虎,以及一脸无奈、试图寻找机会插话补救的林砚三人身上来回扫视。
这恐怕是他担任主官以来,遇到过的最混乱、最离奇、也最……让人不知该作何表情的“求情”场面。一个紧张得把“系统优化”说成“游戏外挂”的技术兵,一个用“疏通猪圈”来解释通讯故障的伤兵莽汉,再加上一个看似冷静却显然无法控制局面的尖子兵。这三个人凑在一起,为了同一件事,用三种截然不同、却同样“精彩”的方式,在他面前上演了这么一出。
严肃的军纪、冰冷的技术故障、沉重的处分决定,与这混乱不堪、充满底层生活气息甚至带着一丝滑稽的求情场景,形成了强烈的、近乎荒诞的对比。高城连长那素来冷硬的心肠,此刻竟也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波动。他想发火,但这火气却被眼前这极其不协调的一幕冲淡了不少,反而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力感。
“够了!”高城连长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赵虎还在努力进行的“疏通理论”。他抬起手,制止了还想继续“发挥”的赵虎,也阻止了林砚即将开口的解释。
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赵虎因为激动和疼痛而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高城连长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罪魁祸首陈曦身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却让陈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陈曦,我不管你用的是什么‘外挂原理’,还是赵虎说的‘疏通理论’。你未经批准,私自修改现役系统核心代码,造成团部部分通讯功能瘫痪,这是铁一般的事实!纪律就是纪律,这一点,没有任何价钱可讲!”
陈曦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膛,最后一丝希望仿佛也彻底熄灭。
但高城连长的话并没有说完,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林砚和赵虎:“不过,你的这两位战友,虽然表达方式……嗯,很有‘创意’,”他似乎在斟酌用词,嘴角再次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他们有句话没说错。尖刀连,乃至我们整个部队,培养一个技术骨干不容易。不抛弃,不放弃,不仅仅是在战场上,对待犯了错的同志,在严格执行纪律的同时,也要给出路,给机会。”
林砚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赵虎也停止了喘息,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连长。
高城连长身体前倾,双手按在桌面上,目光如炬地盯着陈曦:“陈曦,你的技术能力,你们通讯连的报告里也有提及,确实有可取之处。你的那个‘优化思路’,抛开你愚蠢的实现方式不谈,其核心想法,是否真的对系统性能提升有价值?”
陈曦猛地抬起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尽管眼神依旧惶恐,但一种技术人员的本能让他急切地回答:“有!连长!真的有!我……我分析了原有的数据包排序算法,它存在不必要的冗余判断,在高负载下会导致线程阻塞!我的新算法……理论上可以避免这个问题,提升至少百分之十五的吞吐量!只是……只是我在边界条件处理上犯了致命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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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到技术细节,陈曦的语言似乎流畅了一些,尽管依旧带着颤抖。
高城连长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陈曦说完,他才缓缓说道:“好。既然你肯定你的思路有价值,而你又亲手制造了这场混乱。那么,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或许有一条将功补过的路。”
他目光转向林砚和赵虎,最后又回到陈曦身上,语气变得不容置疑:“陈曦,我给你一周时间。在这一周里,你必须在林砚的‘监督’下——当然,是远程的,‘监督’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更准确地说,是在他的协助和提醒下,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正确的方向——完成三件事!”
“第一,彻底修复你造成的系统漏洞,确保系统稳定运行,并写出详细的故障分析报告!”
“第二,基于你那个‘有价值’的优化思路,结合此次故障教训,撰写一份完整的、具有可操作性的系统优化与风险防范方案!我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技术分析和改进建议,而不是空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深刻反省你的错误思想根源,写出一份能让我、让通讯连、让团里相关部门的领导,看到你真正认识到错误、并有决心改正的检查!”
高城连长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如果你能做到,并且做得足够好,证明你陈曦的价值确实大于你这次犯下的错误,那么,关于你的处分,我会和你们通讯连、甚至团里相关部门沟通,考虑在维持必要纪律惩戒的基础上,保留你继续从事技术工作的可能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表情各异的三人,最终落在林砚身上,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林砚,你不是要帮兄弟吗?这个‘监督’和‘协助’的任务,我就交给你了!你们不是‘铁三角’吗?让我看看,你们这个‘三角形’,除了能一起闯祸,是不是也能一起把捅破的天补上!”
“至于你,赵虎,”高城看向拄着拐杖、一脸紧张的赵虎,嘴角似乎终于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你的‘疏通理论’很生动,我记住了。现在,你的任务是赶紧回去,把你的腿养好!尖刀连不需要拄着拐杖的‘疏通工’!明白吗?”
“明白!连长!”赵虎下意识地大吼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连长话语里的调侃,黝黑的脸上竟然也难得地泛起一丝红晕。
“都听清楚了没有?”高城沉声问道。
“听清楚了!保证完成任务!”林砚、陈曦,连同赵虎,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一种被赋予了使命的郑重。
“滚蛋吧!”高城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仿佛刚才那场混乱的闹剧从未发生过。
林砚搀扶着赵虎,陈曦紧跟在后,三人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连部办公室。当房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三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从高压舱里出来,后背都已被冷汗浸透。
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下,陈曦看着林砚和赵虎,嘴唇翕动,眼眶再次红了,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充满了感激与重获希望的复杂情绪。
“林砚……虎子……谢谢……谢谢你们……”他哽咽着,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生气。
“谢个屁!”赵虎用拐杖杵了一下地面,咧开大嘴,虽然脸色依旧因疼痛而苍白,但笑容却无比灿烂,“都是兄弟!再说谢字,俺跟你急!”
林砚也拍了拍陈曦的肩膀,目光坚定:“连长给了机会,剩下的,就看我们自己了!陈曦,拿出你全部的本事,把这件事干漂亮!证明给所有人看!”
陈曦用力地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终于重新凝聚起一丝往日那种属于技术尖兵的专注与锐利。
夜色深沉,但三个年轻人的心中,却点燃了一簇充满希望的火苗。这场混乱不堪、充满了意外与荒诞的求情,最终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为陷入绝境的陈曦,撬开了一道狭窄却至关重要的生机之门。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