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的轰鸣声最终彻底消散在群山之间,如同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带走了身负重伤的赵虎,也带走了山坡上三人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片被鲜血浸透、散发着浓重铁锈和血腥味的土地,还有那个扭曲张开、仿佛在无声狞笑的锈蚀捕兽夹,冰冷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李锐、林砚、王海三人,如同三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久久地僵立在原地。汗水、血污、泥土混合在一起,糊满了他们的作战服和脸颊,使得他们看起来狼狈不堪,但更深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和沉重。阳光依旧炽烈,照在灰白色的岩壁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却丝毫无法驱散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霾。
最终还是李锐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依旧残留的血腥味让他眉头紧锁。他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紧绷而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作为指挥官的残余镇定:
“王海,清理现场。把这个该死的夹子收起来,这是证物。简单处理一下血迹。”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暗红色的土地,眼神复杂。
“是,班长。” 王海应了一声,声音同样干涩。他走到那个捕兽夹旁边,用脚踢了踢,确认没有其他机关后,才小心地将其捡起。那冰冷的、沾着赵虎血肉的铁器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握着一段刚刚发生的惨剧。他又找来一些碎石和泥土,粗略地掩盖了最刺目的那片血迹。
李锐则将目光转向林砚。林砚依旧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赵虎腿部的触感和温度,耳边似乎还在回荡着赵虎那句气若游丝却又无比清晰的“比我们村兽医强多了”的“赞誉”。那股荒谬感带来的短暂冲击过后,是更深、更沉的担忧和后怕。
“林砚。” 李锐的声音将林砚从恍惚中唤醒,“整理装备,准备返回。连部还在等我们的消息。”
林砚猛地抬起头,看向李锐,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随即迅速聚焦,点了点头:“是,班长。”
他弯腰捡起自己丢弃在一旁的95-1式自动步枪和背囊,开始机械地检查装备。步枪的枪身上也沾了些许血迹和尘土,他下意识地用袖子去擦拭,动作却有些迟缓。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赵虎滚落、被捕兽夹咬住、以及最后那苍白昏迷的脸庞。那画面如此清晰,如此具有冲击力,让他感到一阵阵心悸。
“走吧。” 李锐看着两人大致整理完毕,挥了挥手,率先沿着相对安全的路线,向山坡上方攀爬。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脚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返回的路,比来时要更加艰难。不仅仅是因为体力的严重透支,更是因为心头压着的那块巨石。三人沉默地攀爬着,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装备摩擦岩石的声响。之前追赶着下来救援时的急切和专注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面对残酷结果的无力与空虚。
山坡上方,其他三班的战士以及被赵虎救下的新兵孙伟,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李锐三人安全返回,众人明显松了口气,但看到他们身上大片的血污和凝重的神色,那口气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班长!赵班长他……他怎么样了?” 孙伟第一个冲了过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愧疚。
李锐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群同样疲惫不堪、脸上写满担忧的兵,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伤势很重,右腿开放性骨折,合并捕兽夹造成的严重撕裂伤,失血很多。已经由直升机紧急后送团部医院了。”
他没有隐瞒,也没有粉饰。残酷的现实,需要所有人共同面对。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和低低的议论。开放性骨折!捕兽夹!紧急后送!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打着他们的心。孙伟更是脸色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住,被旁边的战友扶住。
“现场我们初步处理过了,后续由连部和上级处理。” 李锐继续说道,目光扫过众人,“现在,全体都有,整理装备,清点人数,返回驻地!”
命令下达,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众人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迅速行动起来。队伍重新集结,沿着原路开始返回。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每个人都沉默着,脚步沉重。林砚走在队伍中,感受着身边战友们同样低落的情绪,心中的担忧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虎子,你现在怎么样了?到医院了吗?手术开始了吗?那条腿……还能保住吗?
这些问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训练场上,危险同样无处不在,而战友的伤亡,带来的痛苦是如此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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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漫长而沉默的行军,队伍终于返回了尖刀连那熟悉而又此刻显得有些陌生的营盘。营区里依旧秩序井然,口号声、训练声此起彼伏,但与刚刚经历生死考验的三班众人,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一回到连队,李锐立刻被连长周振国叫去连部进行详细汇报。林砚和其他人则被要求先去清理个人卫生和装备,尤其是沾染了血迹的衣物和装备需要特殊处理。
林砚将自己那身几乎被血和泥浆浸透的作战服换下,穿着体能服,站在水房的水龙头下,用力搓洗着双手。冰凉的水流冲刷着皮肤,却似乎怎么也洗不掉那残留的血色和那种粘稠的触感。他看着镜中自己那张同样疲惫、带着黑眼圈的脸,眼神中充满了忧虑。
他迫切地想知道赵虎的消息。但连部那边还没有任何通知。这种等待,无疑是一种煎熬。
就在他心神不宁地擦拭着95-1式自动步枪,进行着近乎本能的保养动作时,连部通讯班的一名战士跑了过来,找到了他。
“林砚,团部通讯连的陈曦找你,通过内部线路,说有急事。” 通讯兵说道。
陈曦?林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陈曦在团部通讯连,消息肯定比他们这里灵通!他一定是知道了赵虎出事的事情!
“我马上过去!” 林砚立刻放下手中的枪和通条,跟着通讯兵快步向连队的通讯室走去。
通讯室内,各种电台和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声。林砚拿起指定的内部电话听筒,里面立刻传来了陈曦那熟悉、但此刻却带着明显焦急和紧张的声音,语速甚至比他平时分析数据时还要快:
“林砚?!是我,陈曦!我刚从团部值班室的通讯记录里看到通报!说你们尖刀连三班在训练中发生严重意外,一名叫赵虎的战士重伤,紧急后送团部医院了?!怎么回事?严不严重?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子弹般射来,充分显示了陈曦内心的担忧。虽然他和赵虎、林砚分属不同连队,但新兵连结下的“铁三角”情谊,并未因距离而淡化。
听着陈曦焦急的声音,林砚心中一暖,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沉重所淹没。他握着听筒,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简洁但清晰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从山地训练,到孙伟踩空滑落,赵虎舍身推开战友,自己滚下山坡,不幸踩中废弃捕兽夹,到他们紧急救护、制作临时支架,直到直升机将赵虎后送。
当听到“捕兽夹”、“开放性骨折”、“严重撕裂伤”、“大量失血”这些词语时,电话那头的陈曦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甚至能听到他那边似乎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的声音。
“……临时支架是用树枝和我们挂架的基板做的,固定得还算牢固。直升机送走的时候,军医说前期处理很及时,为手术创造了条件。” 林砚最后补充道,试图寻找一丝能安慰彼此的理由,但他自己的声音也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只能听到电流的微弱杂音。过了好一会儿,陈曦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担忧:“捕兽夹……怎么会这样……虎子他……他那么壮实的一个人……林砚,你们那边,能打听到医院的消息吗?手术结果怎么样?”
“连部应该已经和医院联系了,但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林砚叹了口气,“我现在……也很担心。”
两人隔着电话线,再次陷入了沉默。一种共同的、沉重的担忧,通过这无形的电波,紧紧连接着相隔两地的战友。他们仿佛能看到彼此脸上那同样凝重、焦虑的表情。
“一有消息,立刻告诉我!通过这个线路呼我!” 陈曦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
“我知道。你那边……也帮忙留意一下,有什么消息也立刻通知我。” 林砚回应道。
“嗯!一定!”
通话在沉重的气氛中结束。林砚放下听筒,感觉心中的担忧并未减轻,反而因为与陈曦的交流,变得更加具体和深刻。他仿佛能看到团部医院手术室外那亮起的红灯,能想象到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以及赵虎躺在手术台上,与命运抗争的样子。
他默默走出通讯室,回到宿舍。班里其他战友也都沉默着,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有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有人则在反复擦拭着已经锃亮的武器,仿佛想通过这种机械的动作来排遣内心的焦虑。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晚饭时,食堂里的气氛也比往常安静许多,不少人都听说了三班出事的消息,投向林砚和他们班战士的目光中,带着同情和询问。
林砚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饭菜,味同嚼蜡。他的耳朵一直竖着,留意着连部方向的任何动静,期待着能传来关于赵虎的消息。
夜幕逐渐降临,营区亮起了灯光。就在林砚几乎要被这种等待的焦虑吞噬时,连部的文书终于出现在了宿舍门口。
“三班林砚,班长李锐,连长叫你们去连部一趟。”
林砚和李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和期待。两人立刻起身,快步向连部走去。
推开连部办公室的门,连长周振国和指导员都在,两人的脸色都十分严肃。
“刚接到团部医院方面的初步通报。” 周振国没有绕圈子,直接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赵虎同志已经送达医院,并立即进行了紧急手术。”
林砚和李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听着。
“伤势……很严重。” 周振国的语气沉重,“右侧胫腓骨开放性、粉碎性骨折,腿部肌肉、血管、神经严重撕裂损伤。手术进行了清创、骨折复位内固定、血管神经吻合……过程很复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紧张等待的两人:“手术……算是初步成功了,命,保住了。”
听到“命保住了”这四个字,林砚和李锐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感觉一直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回了一半。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
但是,周振国接下来的话,却又将他们的心打入了谷底。
“但是,” 周振国的声音更加低沉,“由于创伤过于严重,感染风险极高,而且神经和血管的恢复情况……需要很长时间观察,存在极大的不确定性。医生明确说了,就算恢复顺利,他这条腿……未来的功能也肯定会受到严重影响,很可能……无法再承受高强度军事活动的负荷。”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无法再承受高强度军事活动的负荷”……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在林砚耳边嗡嗡作响。这意味着,即使赵虎能够康复,他也很可能……无法再留在尖刀连,甚至可能无法再留在作战部队了。对于赵虎那样一个视机枪如生命、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军人来说,这无疑是比身体上的疼痛更加残酷的打击。
李锐紧紧攥起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林砚则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发冷。他仿佛看到了赵虎得知这个消息后,那憨直的脸上可能出现的、难以置信和痛苦绝望的表情。
“情况就是这样。” 指导员叹了口气,补充道,“医院会尽全力救治。你们……也要有心理准备。赵虎是功臣,是为了救战友负的伤,组织上绝不会亏待他。现在,你们先回去,稳定好班里其他人员的情绪。关于赵虎的后续情况,连部会持续跟进,及时通报。”
李锐和林砚默默地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连部办公室。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色浓重,营区的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重的气氛几乎要将他们压垮。
回到宿舍,面对班里战友们投来的询问目光,李锐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手术做完了,命保住了。其他的,等后续消息。” 他没有提及那条腿可能留下的终身遗憾,他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打击大家。
但林砚知道,这个消息,瞒不了多久。
他躺到自己的床上,望着天花板,脑海中思绪纷乱。对赵虎伤势的担忧,对他未来的忧虑,以及训练场上那突如其来的、冰冷而残酷的意外带来的震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久久无法入睡。
他知道,今夜,对于三班,对于所有关心赵虎的人来说,都将是一个无比漫长而煎熬的夜晚。而远在团部医院的赵虎,也正在经历着他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场战斗。后送,只是开始;担忧,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