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尖刀连营区陷入一片沉寂,白日的喧嚣与临战前的躁动,仿佛都被浓重的、带着山雨湿气的黑暗吸收殆尽。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透出灯光,像蛰伏巨兽未曾闭合的眼睛。三班宿舍里,鼾声此起彼伏,赵虎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拉风箱似的呼噜声尤其响亮,王海和李强等人也早已沉入梦乡,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储备体力。
唯独靠窗的下铺,一点昏黄的手电光晕,固执地亮着,像暗夜里唯一的星火。
林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腿坐在床上,腿上摊开着那个边缘卷曲、已然写满画满的笔记本。手电光柱聚焦在纸面上,映亮了他略显苍白却异常专注的脸庞,以及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某种执拗火焰的眼睛。
他毫无睡意。
白天连长的动员,李锐班长的任务分配,战友们摩拳擦掌的兴奋,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急于“一雪前耻”的强烈冲动,像一股股汹涌的暗流,在他胸腔里冲撞、激荡,将所有的疲惫都冲刷得一干二净。
“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念头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上一次班协同的失败,李锐班长那番关于“个人完美”与“协同轴线”的冰冷剖析,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里。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干净利落、无可指摘的胜利,来洗刷那份耻辱,来向李锐、向全连、也向自己证明,他林砚,不仅仅是那个体能垫底、需要战友帮助理解“阵法”的新兵,他更是一个有价值的、能够为集体胜利贡献关键力量的尖刀连士兵!
这种“野心”,并非为了个人出风头,而是一种源于自尊和责任的、近乎偏执的驱动力。他要在这场全连瞩目的红蓝对抗中,打出三班的威风,更要打出他林砚的份量!
而这一切的基础,在于对敌人的了解,在于料敌于先。
王海白天搜集来的情报有限,只有几张模糊的黑风岭区域旧地图和一些关于“野狼团”侦察连作风彪悍、擅长山地丛林作战的泛泛描述。但这反而激发了林砚更强的探究欲。信息不足,就靠推理,靠假设,靠穷尽一切可能!
他的手紧握着铅笔,笔尖在纸面上快速移动、勾勒、涂改。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构思己方的渗透路线和攻击方案,而是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扮演”蓝军上。
“如果我是‘野狼团’的指挥官……” 林砚低声自语,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图上那些可能设置模拟通信枢纽的地点——主峰、反斜面山谷、密林深处……他尝试站在蓝军的角度思考。
“已知红军(我方)目标是摧毁通信枢纽,且擅长渗透突击。那么,蓝军的核心任务就是防御和反渗透。” 他喃喃着,用红笔(代表蓝军)在地图上开始标记。
“首先,外围警戒线。” 笔尖沿着地图上可能的接近路径勾勒,“他们会设置远程传感器(如震动、红外),可能还有模拟雷场标识区,延缓、预警我方的渗透。”
“其次,机动巡逻队。” 他在几条关键的通路和隘口画上移动的箭头,“这些巡逻队不会固定路线,会不定时、不定向巡逻,增加我发现和规避的难度。他们可能装备微声冲锋枪和热成像仪,适合在丛林和夜间进行搜索和伏击。”
“第四,也是最关键的,通信枢纽本身的防御。” 林砚的笔在这里停顿了很久,“他们会把枢纽放在哪里?放在明处,重兵把守,吸引我们强攻?还是放在极其隐蔽、难以接近的位置?或者……这是一个陷阱?” 他想起了父亲笔记里提到过的“虚实结合”。
一个念头闪过:蓝军会不会故意露出一个“破绽”,比如一个看似防御薄弱、实则暗藏杀机的假目标,引诱红军主力进入预设的杀伤区?
他迅速在笔记本上开辟新的一页,标题写上“蓝军可能战术陷阱”。下面罗列:
1 诱饵目标:设置一个假的通信枢纽信号源或明显防御工事,吸引红军攻击,主力则在周围设伏。
2 弹性防御:不固守一点,采用多层、有纵深的防御体系,红军突破一层,立刻后退至下一层,不断消耗红军兵力和锐气,同时寻找反击机会。
3 主动出击:以精干小分队,前出至红军可能的渗透路线上进行伏击或骚扰,打乱红军部署,甚至实施“斩首”行动,攻击红军指挥节点。
4 环境利用:充分利用黑风岭复杂地形,如悬崖、沼泽、密林,设置天然障碍,或利用恶劣天气(如即将到来的暴雨)削弱红军的技术和装备优势。
每想到一种可能,林砚就在地图上进行推演,思考蓝军若采用此战术,己方应如何应对。他发现自己仿佛在和一个看不见的、狡猾的对手下棋,需要预判对方的好几步,甚至十几步。
“野狼团……侦察连……”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侦察连的特点是什么?不仅仅是能打,更是情报搜集、渗透、反渗透、战场遮断的行家里手。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掌握红军的动向。
“我们的优势在于进攻的突然性和渗透的隐蔽性。” 林砚在笔记本上写下红军的优势,“但劣势是,我们对地形不如蓝军熟悉(假设蓝军提前熟悉了场地),而且我们是进攻方,容易落入防守方的节奏。”
“那么,关键就在于:如何保持隐蔽,如何扰乱蓝军的判断,如何在我们选择的时间和地点,打出致命一击?”
他想到了李锐班长提到的“备用方案”。光有主攻方案不够,必须有应对各种意外的b计划、c计划。他开始针对每一种蓝军可能采取的战术,构思相应的反制措施和备用路线。比如,如果遭遇巡逻队,是规避、是歼灭、还是误导?如果发现疑似陷阱,是试探、是绕行、还是将计就计?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沉思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隐约有雨点开始敲打窗户。手电的光晕微微晃动,电池似乎有些不足,光线暗淡了些许。林砚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到一阵阵精神上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那股不甘的执念却支撑着他,不肯放下笔。
赵虎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模糊的梦话,似乎在喊着“冲啊”。这声音让林砚从深度的思考中惊醒,他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熟睡的战友,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些信任他的、将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他不能辜负。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目光投向笔记本。上面已经布满了各种箭头、符号、注释和推演过程,密密麻麻,如同他此刻纷乱却又逐渐清晰的思绪。
他知道,这些熬夜推演出的东西,或许并不完全准确,战场瞬息万变,任何预案都可能被瞬间推翻。但他更知道,多思考一种可能,多准备一个方案,在关键时刻,就可能多一分胜算,少流一滴血(哪怕是模拟的)。
这不是纸上谈兵,这是对胜利的渴望,是对责任的担当,更是他林砚——一个曾经在协同中失败、渴望证明自己的新兵——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
他要用这彻夜不眠的研究,织就一张应对潜在风险的思维之网,要在那未知的黑风岭战场上,为三班,也为他自己,搏出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野心,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藤蔓般滋长,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驱散所有睡意。
他拿起几乎快要写没水的铅笔,在那页关于“蓝军可能战术”的总结旁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字:
“此战,必胜!”
字迹透过纸背,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窗外,雨声渐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营房的窗棂,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鏖战,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