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三十分，尖刀连的训练场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青灰色薄雾中。冰冷的空气吸入肺叶，带着一股草木和泥土的湿腥气。三班的新兵们已经全员站在了操场上，没有人迟到，但不少人脸上还带着昨日“下马威”留下的精神疲惫和身体上的隐隐作痛。林砚的右脚在踏上训练场坚硬地面的瞬间，依旧传来熟悉的刺痛，他暗自调整了下重心，将大部分重量压在左腿上。
李锐班长如同一个精准的计时器，准时出现在队伍前方。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作训服，目光扫过队伍，没有对全员准时到场的表现做出任何评价，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应当。
“今天开始，进行班、排级战术理论学习。”李锐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多余的铺垫，“在新兵连，你们学的是单兵技能——怎么开枪，怎么扔手榴弹，怎么匍匐前进。那些是基础，是步兵的‘字母’。但从现在起，你们要学习的是如何用这些‘字母’，组成‘单词’，连成‘句子’，最终写出一篇能在战场上克敌制胜的‘文章’。”
他的比喻简单直接，却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尤其是林砚，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所谓的“文章”，其复杂程度可能远超他的想象。
没有去教室，也没有投影设备。李锐直接将队伍带到训练场边缘一片相对平整的沙土地旁，那里已经用石灰粉粗略地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地形草图——有代表山脊的波浪线，有代表河流的双线，有代表树林的圆圈，还有几个标着“a”、“b”、“c”的方块，代表着假设的敌我双方阵地。
“战场，不是擂台。个人勇武的作用极其有限。”李锐捡起一根树枝，指向草图，“一个步兵班，九到十人，通常分为两个火力组（fire tea）。每个火力组四到五人，配备班用机枪（如95式班用机枪）、自动步枪（95式自动步枪）和精确步枪（如88式狙击步枪，或在班内指定射击精度高的射手担任精确射手）。组长由班长或副班长指定，通常由经验丰富的老兵担任。”
他说话间，已经用树枝在草图上标出了两个三角形的符号，代表着两个火力组的基本站位。
“班进攻，最基本的队形是三角队形（wedge foration）或左/右梯形队形（echelon foration）。班长位于队形中央或侧后方便于观察和指挥的位置。前进时，各组交替掩护，交叉火力覆盖前方扇形区域。遇到敌火力点，一组正面压制，另一组侧翼迂回……”
李锐的语速不快，但信息量极大。他一边讲解，一边用树枝在草图上快速移动，演示着火力组如何根据地形和敌情变换队形，如何利用地形地物隐蔽接敌，如何与友邻班组协同。
林砚凝神听着，眼睛紧紧盯着那不断变化的草图。他发现，这不仅仅是记住几个队形名称和基本原则那么简单。李锐描述的每一个战术动作，都涉及到多个要素的瞬间判断和协同：地形的起伏、植被的密度、敌火力点的位置和射界、己方不同武器的有效射程和火力特性、每个士兵的体能状态和位置、以及指挥员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场态势发出的指令……
这不像新兵连的队列训练，有固定的“一二一”口令和标准动作。这更像是在解一道极其复杂的、多维的、而且所有参数都在不断变化的动态几何题。他需要在自己的脑海中，瞬间构建出一个立体的战场空间，将自己和战友的位置、动作、火力覆盖范围，如同一个个移动的点和线，在这个空间里进行精确的定位、关联和推演。
“……记住，队形是活的，不是死的。”李锐用树枝重重地点在草图上，“任何队形的目的，都是为了在运动中获得最大的火力优势和生存概率。地形变了，队形要变；敌人动了，队形要变；甚至你身边的战友中弹倒下了，队形也要立刻调整弥补缺口！脑子里要时刻装着全局，装着你的战友，而不是只盯着你前面那几米地！”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林砚和赵虎。林砚心中一震，立刻明白了这提醒的深意。对于习惯了个体思维和单兵技能发挥的他来说，这种要求时刻关注全局、将自身视为整体一部分的思维方式，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理论讲解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随后，李锐将三班新兵分成两个小组，模拟刚才讲解的三角队形，在训练场上进行简单的队形变换和运动练习。
“林砚，你暂时担任第一小组临时组长。赵虎，第二小组。”李锐下达了指令。
林砚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考验。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刚才李锐讲解的要点，开始尝试指挥小组在平地上保持三角队形向前运动。
“王海，你的位置太靠前了，向李强靠拢，保持间隔！”
“注意侧面！注意侧面掩护！”
他大声下达着指令，但很快发现了问题。他习惯于观察和思考，但用语言清晰、及时地指挥整个小组协调运动，却显得生涩而滞后。往往他发现问题时，小组的队形已经出现了轻微的脱节。而且，他发现自己很难在指挥的同时，兼顾自身在队形中的位置和观察警戒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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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赵虎则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他理解那些战术原则显然有些吃力，指挥起来更是简单粗暴。
“都跟上！往前冲！”他挥舞着手臂，恨不得自己扛着机枪冲在最前面，结果导致第二小组的队形几乎成了一条直线，毫无战术纵深和交叉火力可言。
李锐在一旁冷眼旁观，没有立即纠正，直到两个小组都变得混乱不堪，才吹响了哨子。
“停！”
他走到队伍前面，脸色依旧平静，但眼神锐利。
“第一组，林砚。你的指挥意图不清晰，指令滞后。发现问题不够及时。你自己在队形中的位置也过于靠后，无法有效观察全局。记住，组长不是跟在后面的督战队，你是队形的核心和大脑之一！”
“第二组，赵虎。”他的目光转向满头大汗的赵虎，“你是在赶羊吗？队形呢？火力配置呢？脑子里除了往前冲，还能不能装点别的东西？一个没有战术队形的班组，在敌人机枪面前就是活靶子！”
批评毫不留情。林砚和赵虎都低下了头，其他组员也面露愧色。
“觉得难？”李锐看着众人，“觉得比五公里越野难？比四百米障碍难？我告诉你们，这才是步兵真正的‘学问’！体能和技能，决定了你能在战场上活多久！而战术素养，决定了你和你的战友能不能完成任务，能不能赢得胜利！”
接下来的训练，更加具体，也更加折磨人。李锐开始引入假设敌情。
“前方a点，发现敌轻机枪火力点！第一组，正面火力压制！第二组，向左侧土坎迂回！动作快！”
“b区域，疑似敌狙击手！全组，利用起伏地形，低姿匍匐前进！”
“侧翼发现敌小股兵力袭扰！后卫变前锋，就地组织环形防御！”
命令一个接一个，情况瞬息万变。新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李锐的指令和不断变化的模拟战场环境中疲于奔命。林砚感觉自己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他拼命地试图理解每一个指令的意图，预判下一步的可能，协调组员的动作。他发现自己过去那种依赖于个人观察和灵光一现的思维方式，在这种需要高度协同、即时反应的集体行动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成了障碍。他思考的时间，往往就是小组动作滞后、队形脱节的时刻。
在一次模拟进攻中，林砚所在的第一小组负责主攻。他根据地形，判断右侧有一个小高地可以作为机枪阵地，便下令组内的“机枪手”（由王海模拟担任）抢占高地提供火力支援。然而，他忽略了高地与主攻方向之间有一片低洼地，导致机枪火力无法有效覆盖小组的前进路线。而他自己，则因为过于关注机枪阵地的设置和正面敌情，与左侧的突击组员失去了有效的视觉和指令联系。
结果，当李锐模拟的“敌火力”从左侧突然加强时，突击组员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指令和火力支援，瞬间“伤亡”两人，进攻宣告失败。
“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李锐走到瘫坐在地上、满脸沮丧的林砚面前。
林砚喘着粗气，看着草图上那片被他忽略的低洼地，以及因此而被割裂的队形和火力，苦涩地说：“我……我没考虑到地形对火力射界的影响，和左翼的协同也断了。”
“还有呢？”李锐追问。
林砚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忘了你是指挥员，不是机枪手！”李锐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的职责是掌控全局，分配任务，保持联络！你却跑去操心一个具体火力点的设置细节？你的突击手在哪里？他们的处境如何？你清楚吗？你的脑子里，不能只有点，要有线，更要有面！要把整个班组，看作一个可以随时拆解、组合的有机整体！”
林砚如遭棒喝，呆呆地看着李锐。他终于深刻地体会到，李锐所说的“嵌进战术体系的钢”是什么意思。那不是被动地听从命令，而是主动地理解战术，清晰地认知自身在体系中的位置和作用，并且能够与其它“部件”无缝衔接、协同运作。他过去那种偏向于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设计思维”，在这里，必须升级为一种“系统思维”和“协同思维”。
训练一直持续到中午。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疲惫，这种疲惫甚至超过了高强度的体能消耗。吃饭的时候，食堂里依旧安静，但新兵们的脸上多了几分沉思和凝重。
下午，是更加枯燥的沙盘推演和理论复盘。在连队的简易学习室里，一个大比例的沙盘上，李锐用各种颜色的旗子和模型，更加精细地演示着不同地形下的班排进攻、防御、撤退战术。他讲解着火力与机动相结合的原则，接敌运动（ovent to ntact）的要点，掩护与隐蔽的区别，以及在不同情况下如何选择冲击出发阵地（le of departure）和最终攻击位置（fal assault position）。
林砚听得格外专注，他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边缘已经卷起的笔记本，快速地画着草图，记录着要点。他发现，这些战术理论，确实像一套极其复杂而精密的语法规则。而他，需要尽快掌握这套规则，才能读懂战场这篇“文章”，甚至参与“写作”。
赵虎则显得痛苦不堪，那些抽象的队形变换和战术原则，比让他扛着圆木跑五公里还要难受。他不停地挠着头，眼神迷茫，只有在李锐讲到具体怎么打、怎么冲的时候，才会稍微提起点精神。
傍晚，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时，林砚感觉自己像是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脑力马拉松。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依旧刺痛的右脚，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脑海里却还在不断回放着白天训练中的种种失误和沙盘上的战术推演。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步兵，远不是他曾经想象的那样，仅仅是依靠勇气和体能冲锋陷阵。这里面蕴含的学问，深似海。如何将九个独立的个体，熔炼成一个反应迅速、配合默契、能够应对各种复杂情况的战斗集体，是一门极其精深，也极其残酷的学问。
他看着走在自己身边，同样一脸沉思的赵虎、王海等人，又看了看远处暮色中那些沉默训练的老兵们，心中那份成为“尖刀”的渴望，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沉重。
他不仅要磨快自己的“刃”，更要学会如何将这把“刃”，精准地嵌入到尖刀连这把无坚不摧的战刀之中。而这门学问，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