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名单宣读完毕后的训练场,如同一锅刚刚停止沸腾的水,表面渐趋平静,内里却仍涌动着滚烫而复杂的气流。各个连队的旗帜下方,新兵们按照新的归属重新集结,人声嘈杂,交织着奔赴新岗位的兴奋、与战友分离的感伤、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与不安。
林砚站在“尖刀步兵连”的队列里,右脚跟的伤痛在精神高度紧张时曾被暂时遗忘,此刻松懈下来,那钻心的刺痛便再次清晰,让他站立的身姿显得有些勉强。赵虎就在他旁边,依旧沉浸在入选尖刀连的巨大喜悦中,黝黑的脸上红光满面,时不时用力拍打林砚的后背(刻意避开了受伤的右臂),嘴里反复念叨着:“林哥!咱哥俩又能在一起了!尖刀连啊!那可是尖刀连!”
林砚被他拍得龇牙咧嘴,心中却也充盈着同样的激动与归属感。他环顾四周,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王海、李强,还有其他几个在战术考核中配合默契的战友,都站在这面象征着荣耀与挑战的旗帜下。这是一种力量的汇聚,让他对即将到来的“尖刀”生涯,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底气。
然而,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团部通讯连”的队列。陈曦安静地站在那里,背囊依旧打得一丝不苟,与周围几个显得兴奋或略带失落的新通讯兵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似乎感受到了林砚的注视,微微侧过头,隔着攒动的人影,与林砚的目光遥遥相遇。
没有挥手,没有言语。陈曦只是极其轻微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古井,但林砚却能读懂那平静之下蕴含的告别与祝福。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浮于表面的客套。三个月的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已将一种名为“战友”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彼此的骨血里。纵使前路不同,这份情谊也不会褪色。
就在这时,一道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朝着尖刀连的队列走来。是周猛班长。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式作训服,肩膀处甚至能看到隐约的补丁痕迹。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如同花岗岩雕琢般的冷硬表情,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这群即将离开他羽翼(或者说,折磨)的新兵们。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尖刀连队列,在周猛走近的瞬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对于这群刚刚经历了三个月“雷神”锤炼的年轻人来说,周猛班长的积威,早已深入骨髓。
周猛的目光缓缓从一张张尚且稚嫩却已初具军人刚毅轮廓的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了林砚身上。他的视线在林砚吊着的右臂和明显不敢承重的右脚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那目光冰冷而具有穿透力,仿佛能看穿绷带和作战靴,直视下面狰狞的伤口。
林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没来由地加快了几分。他不知道班长会说什么。是批评他体能拖了后腿?还是指责他在考核中某些不够完美的指挥决策?
周猛迈开步子,走到林砚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林砚甚至能闻到班长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硝烟味和淡淡烟草味的、独属于老兵的气息。
没有预想中的呵斥。
周猛突然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右手,并没有拍向林砚的肩膀(那会牵动他的伤处),而是伸出食指,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带着一种奇特的力道,敲了敲林砚胸前那枚崭新的、代表着尖刀步兵连的金属胸标。
“铛、铛。”两声清脆的微响。
“小子,”周猛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特有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沙哑,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所有的杂音,传入林砚以及附近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尖刀连新兵耳中,“去了尖刀连,别以为就上岸了。那地方,水深得很。”
他的话语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林砚的眼底。
“我看了你的考核评定。格斗,靠小聪明和狠劲;射击,靠老天赏饭吃的专注;体能,”他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一塌糊涂!”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林砚脸上刚刚因激动而产生的红晕瞬间褪去,泛起一丝苍白。赵虎在一旁急得直瞪眼,却又不敢插话。
“但是,”周猛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嘱托的沉重?“你的脑子,活!你的眼睛,毒!这在步兵里,是比蛮力更金贵的东西!”
他伸手指了指林砚一直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那个速写本(里面是“手绘沙盘”和诸多训练心得)。
“这东西,带好了。尖刀连要的不是只会听令冲杀的莽夫,要的是能看懂地图、能琢磨战术、能把班里几杆枪几个人拧成一股绳的‘明白人’!”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盯住林砚,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记住我今天的话!别只满足于当个技术兵,耍耍笔杆子,画画图!要当,就当能打硬仗、能啃硬骨头的尖刀!是把子好钢,就得用在刀刃上!把你那点小聪明,全都给我用到怎么带兵、怎么打仗上去!听明白没有?!”
这不再是训斥,而是倾囊相授的期许!是来自一个铁血老兵,对一个他认可了的苗子,最直接、最沉重的赠言!
林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被滚烫的血液充满。他望着周猛班长那双深邃而严厉的眼睛,从中看到了一种超越了上下级关系的、近乎传承般的光芒。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不顾右脚传来的剧痛,强行将身体挺得笔直如松,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吼道:
“明白!班长!”
声音洪亮,带着破音,却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决绝!
周猛看着林砚眼中那簇被自己亲手点燃、并且越烧越旺的火焰,那古井无波的脸上,极其罕见地、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近乎满意的弧度,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副冷硬的模样。
他不再看林砚,目光扫向赵虎、王海等其他人,声音恢复了往常的雷霆风格,但内容却依旧带着嘱托:
“你们几个也是!去了尖刀连,别给老子丢人!把在新兵一连学到的、练出来的本事,都给我使出来!谁要是当了孬兵,老子知道了,跑回去也得收拾你们!”
“是!班长!”赵虎等人激动地齐声怒吼,声音震天。
周猛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群他亲手摔打了三个月的新兵,仿佛要将每一张面孔都刻在心里。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迈着那标志性的、沉稳而有力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向了依旧聚集着部分未分配人员(包括即将去往其他后勤、技术单位的新兵)的队列方向。
他的背影,在晨曦的逆光中,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独。如同一头将幼崽驱赶出巢穴,让其独自面对风雨的雄鹰。
林砚站在原地,望着班长离去的背影,胸腔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酸涩而又滚烫。他紧紧抱着怀里的速写本,周猛班长那番“要当尖刀,不要只当技术兵”的赠言,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与父亲信中那句“军营是最好的磨刀石”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赠言,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一份需要他用整个军旅生涯去践行的誓言。
赵虎用力搂住他的肩膀,声音依旧带着激动后的颤抖:“林哥!班长这是……这是把咱当自己人了!”
林砚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雷神的赠言,或许没有温情脉脉的祝福,却有着最纯粹的认可与最沉重的托付。
这赠言,将伴随他踏上新的征程,成为他砺刃路上,又一块坚实的磨刀石。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训练场照得一片明亮。运输卡车低沉的引擎声开始在营区外轰鸣,催促着新兵们登车,奔赴各自的新岗位。
离别,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