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击场的硝烟味尚未在鼻腔中完全散去,肌肉因持续射击而产生的细微震颤还未平复,更为冷酷无情的体能考核便已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骤然落下。考核组似乎有意将体能这项最基础、也最残酷的科目,安排在精神高度集中的射击之后,意图在身体与意志的双重疲惫中,榨出新兵们最后一丝潜力,检验其真正的韧性根基。
转移的命令简短而急促。没有人抱怨,也没有时间抱怨。林砚在赵虎和陈曦几乎是半架半扶的支撑下,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腿,跟随着涌动的人流,奔赴下一个炼狱场——位于营地东侧的综合体能训练场。那里,一系列冰冷坚硬、毫无花巧的器械和跑道,正沉默地等待着吞噬他们的汗水与气力。
阳光变得毒辣,炙烤着大地,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橡胶颗粒的灼热气息。训练场上,单杠、双杠、百米障碍、四百米跑道、负重深蹲架……如同一个个沉默的钢铁巨人,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力。
体能考核并非单一项目,而是一个综合性的、环环相扣的残酷链条。首先开始的,是基础力量与耐力的检验:引体向上、双杠臂屈伸、负重深蹲。
当林砚站在那排冰冷的单杠下时,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悄然掠过心头。引体向上,对于右臂严重拉伤、几乎无法发力的他而言,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教官冰冷的目光扫视着队列,记录板上的名字被一个个念出。
“林砚!”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走上前,跳跃,左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铁杠。仅凭一只左手,他将身体艰难地向上牵引,受伤的右臂虚垂着,每一次发力,都感觉左肩胛的肌肉纤维在发出撕裂般的呻吟。身体扭曲着,极其艰难地,下巴才勉强超过横杠一次。他想尝试第二次,但左臂的肌肉已经因过度负荷而剧烈颤抖,再也无法提供足够的力量。他吊在单杠上,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头上淌下,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
“一次!”教官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在记录板上划了一下。
这个成绩,几乎是垫底。周围的视线有的带着同情,有的则是纯粹的漠然。赵虎在下面看得眼眶发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恨不得自己能替林砚去拉那几个杠。陈曦则默默低下头,镜片后的目光隐藏在阴影里,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运算与情绪。
双杠臂屈伸同样如此。他主要依靠左臂支撑起落,动作变形严重,勉强完成了五个,便因左臂力竭和右臂的剧痛而摔落下来,手肘在沙地上擦出一片血痕。
负重深蹲(背负30公斤弹药箱)更是对他右脚的终极考验。他咬着牙,将弹药箱扛在左肩上,靠着左腿和腰腹的核心力量,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完成了一次次下蹲与起立。右脚如同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每一次承重都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他完成了十次,达到了最低标准线,便再也支撑不住,卸下负重时,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炸开。
基础力量项目的成绩惨不忍睹。林砚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环节拉了整个班排的后腿。一种混合着羞愧与无力的感觉啃噬着他的内心。但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情绪中,更残酷的考验接踵而至——四百米障碍。
看着那蜿蜒的、布满高低杠、阻绝墙、矮墙、铁丝网低桩网、深壕的跑道,林砚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不仅是体能和技巧的考验,更是对他伤残身体的酷刑。
哨声响起,同组的新兵如同猎豹般窜出。林砚深吸一口气,用左腿猛地蹬地,冲了出去。起步就慢了。跨越三步桩时,他重心不稳,险些摔倒。翻越高低杠时,他几乎完全依靠左臂和腹肌的力量,动作笨拙而惊险。攀越两米高的阻绝墙,成了他最大的噩梦。他无法用右臂发力攀爬,只能助跑后,用左手死死扒住墙头,左腿拼命向上蹬,受伤的右腿和右臂使不上丝毫力气,整个人如同挂在墙上的破麻袋,挣扎了许久,才在赵虎在场外焦急的目光和几乎要冲过来的态势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翻了过去,重重摔在墙后的沙坑里,溅起一片尘土。
接下来的矮墙、铁丝网低桩网……每一道障碍都如同鬼门关。他匍匐通过低桩网时,右脚跟的创面与粗糙的地面剧烈摩擦,鲜血瞬间渗透了厚厚的作战袜和绷带,在身后拖出一道淡淡的血痕。钻爬深壕时,他几乎是滚下去的,又靠着左臂和意志力一点点爬上来。
他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同组的人早已到达终点,他还在跑道上挣扎。每一次腾挪,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沉重的喘息。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远离。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放弃。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爬,也要爬完!
当他最终踉跄着、几乎是爬过终点线时,计时器上的数字早已远远超出了及格范围。他直接扑倒在地,脸埋在滚烫的沙土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呕吐感阵阵上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赵虎和陈曦第一时间冲过来,将他扶起。赵虎看着林砚惨白的脸色、被鲜血浸透的右脚作战靴以及浑身上下遍布的擦伤和淤青,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彻底红了,声音带着哽咽:“林哥……不考了!咱不考了!俺去找班长说!”
林砚猛地抬起头,虽然虚弱,眼神却异常凶狠地瞪了赵虎一眼,用尽力气低吼道:“闭嘴!……扶我起来……还有……最后一项……”
最后一项,是三公里武装越野。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意志力的最终试炼。要求全副武装,背负超过二十公斤的背囊装备,在规定时间内跑完三公里山路。
当林砚重新背上那沉重的背囊时,他感觉自己的脊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右脚每一次触地,都像是一次凌迟。他几乎完全是靠着左腿在跳跃前行,速度慢得可怜。队伍很快将他远远甩开。
赵虎和陈曦这次没有跟随大部队,他们放慢了速度,一左一右护在林砚身边。赵虎几次想伸手去卸林砚的背囊,都被林砚用眼神严厉制止。
“林哥……俺帮你背会儿枪……”赵虎换了个方式,想去拿林砚挎在身上的81-1式自动步枪。
“不用……”林砚的声音如同破风箱,断断续续,“……我自己……能行……”
陈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步伐,与林砚那怪异而痛苦的跳跃节奏保持一致,仿佛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为他提供着某种支撑。他甚至会提前指出路面上一些可能加剧林砚痛苦的碎石或坑洼。
阳光无情地炙烤着,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阵刺痛。肺如同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右脚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钝痛。林砚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重叠。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跑,而是在一片粘稠的、黑暗的泥沼中挣扎下沉。
就在这时,已经跑完折返、从对面方向冲刺而来的其他班的新兵,看到了他们这三人的奇特组合——一个如同从血水里捞出来、靠着单腿跳跃前行的伤兵,和一个满脸焦急、一个沉默护卫的战友。
没有人嘲笑,没有人催促。
不知是谁第一个减慢了速度,对着他们喊了一句:“兄弟,加油!”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完成考核的新兵,在越过他们身边时,都投来了复杂的目光,有的带着敬佩,有的带着鼓励,有的只是默默行了一个注目礼。
甚至有人将自己没开封的饮用水,快速塞到赵虎手里。
这一幕,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林砚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那些陌生的、却带着善意的脸庞,感受到了身边赵虎和陈曦那坚定不移的陪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如同微弱的电流,再次注入他濒临崩溃的身体。
他低下头,不再看前方那仿佛永无尽头的山路,只盯着脚下几米的范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驱动着左腿,一次次地跳跃,再跳跃……
当他最终在赵虎和陈曦的搀扶下,几乎是抬着冲过三公里终点线时,负责计时的教官看着秒表,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停止键。成绩,毫无疑问是不及格。
但这一次,没有人觉得他是失败者。
他瘫倒在终点线后的草地上,如同一条离水的鱼,除了胸膛那剧烈的起伏,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赵虎跪在他旁边,用袖子胡乱地给他擦着脸上混合着汗水、血水和泥土的污渍,嘴里不住地念叨:“过来了……林哥,咱过来了……”
陈曦默默地拧开水壶盖子,将温水小心地喂到林砚嘴边。
阳光依旧毒辣,体能考核的成绩单上,林砚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刺眼的不及格或低分。但此刻,躺在草地上,感受着身下大地的坚实和身边战友毫无保留的支撑,林砚的心中,却奇异地没有太多的沮丧。
他用自己的方式,爬完了这条布满荆棘的体能之路。他输给了身体的极限,但他没有输给自己的意志。
而接下来,即将到来的班组战术进攻演练,将不再是单打独斗的舞台。那里,有他信赖的战友,有他们共同绘制的蓝图,有他们昨夜淬炼出的默契。
个人的短板,将在集体的力量中得到弥补。
他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灼热的空气,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
砺刃之痛,已深入骨髓。而锋芒,终需在集体的熔炉中,方能彻底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