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术手语的训练尚未完全纯熟，其背后所代表的“信任”与“协同”内核，便被一项更具冲击力、也更为直抵人心的训练课目推向了极致——信任射击。
当这四个字从射击教员口中清晰而冷静地吐出时，整个新兵队伍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不同于初次接触实弹射击时的兴奋与紧张，这一次，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混杂着本能的不安、理性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信任射击训练场被设置在一片更为开阔、隔离措施更为严密的区域。靶壕经过特殊改造，不再是简单的胸环靶，而是在掩体后方设置了可以安全升降的特殊报靶杆，报靶员隐藏在绝对安全的掩体内。场地周围，红旗警戒，哨兵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实战的凝重氛围。
郑教员，那位来自侦察连的冷峻士官，再次站在了队列前方。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略显紧绷的脸庞。
“信任射击。”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凝重的空气，“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射击课目。它不考核你们的环数，不要求你们打得多快多准。它只考核一样东西——信任。”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词在每个人心中沉淀。
“考核你们对手中武器的绝对信任！信任它的性能，信任你平日里千百次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信任它在正确的操作下，子弹只会飞向你瞄准的目标！”
“考核你们对身旁战友的绝对信任！信任他的技术，信任他的冷静，信任他的判断，信任他不会让任何一颗偏离目标的子弹威胁到你的安全！”
“考核你们对自己职责的绝对信任！信任你作为掩护手的专注，信任你作为报靶员的勇气，信任你在高压下依然能恪守规程、完美协同！”
郑教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战场上，你的命，不止在你手里，也在你战友手里！信任射击，就是要让你们在枪声和硝烟中，亲手构建起这种用生命托付的信任！这种信任，是任何战术、任何技术都无法替代的，是我们军人之间最牢固的纽带！”
他详细讲解了信任射击的流程和规则。新兵两人一组，一人担任射手，在十五米射击地线上，采用卧姿有依托姿势，对二十五米外、紧贴掩体升起的特殊报靶靶标进行射击；另一人担任报靶员兼安全员，佩戴清晰标识，就站在靶标侧后方约三米处的安全区域内，使用观察镜观察弹着点，并通过手势向射手实时报靶。
“注意！”郑教员语气极其严肃，“报靶员的位置，虽然在安全区，但在视觉上，他就在靶标旁边！射手在瞄准时，必须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靶标上，信任报靶员的位置是绝对安全的，信任你自己的枪口指向是绝对正确的！任何一丝犹豫，任何一点分心，都是对战友生命的不负责任！”
规则讲解完毕，队伍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尽管知道有严格的安全措施，但想象着自己瞄准时，战友的身影就在靶标旁隐约可见，那种心理压力，远非普通射击可比。
分组依旧是按照战术手语的组合，林砚和赵虎一组，陈曦和王海一组。
赵虎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低声对林砚说：“林……林哥，这……这玩意儿听着有点瘆人啊。让俺打枪没问题，可让俺看着你在那边……俺这手有点抖。”
林砚的心跳也微微加速，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想起自己射击时那种高度专注、眼中只有目标的状态，回想起郑教员关于“信任”的论述。他拍了拍赵虎粗壮的胳膊，发现对方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
“别怕，虎子。”林砚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相信装备，相信规程，更要相信你自己，相信我。你按照平时练习的来，稳住呼吸，盯住靶心，没问题。我在那边，相信你的枪法。”
他的镇定似乎感染了赵虎一些。赵虎用力点了点头，但眼神中的紧张并未完全消退。
第一组上场的是陈曦和王海。陈曦担任射手，王海担任报靶员。
王海佩戴好标识，深吸一口气，走向靶标侧后的安全区。虽然他平时显得有些孤傲，但此刻步伐却异常沉稳。他站定位置，举起观察镜，向射击地线方向做了一个“准备就绪”的手势。
射击地线上，陈曦已经卧倒，据枪瞄准。他的姿势依旧标准得像教科书，呼吸平稳。当报靶靶标升起的瞬间，他几乎没有犹豫，迅速瞄准，扣动扳机。
“砰！”
枪声清脆。远处的王海立刻通过观察镜确认弹着点，然后清晰地向陈曦打出“命中靶心”的手势。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角色互换，王海射击，陈曦报靶。王海的动作虽然不如陈曦那般行云流水，略显谨慎，但也顺利完成了射击，陈曦的报靶同样精准、冷静。
第一组的表现，为后续的组员树立了一个标杆，也稍稍缓解了一些紧张气氛。但大家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是林砚和赵虎这一组。
“第二组！林砚，赵虎！准备！”
林砚和赵虎对视一眼。林砚从赵虎眼中看到了明显的紧张，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用力握了握赵虎的手，低声道：“记住感觉，稳住。我信你。”
赵虎重重点头，走向射击地线。林砚则佩戴好标识，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二十五米外的靶标安全区。
当他站定在那个用醒目的白线划出的安全区域内，侧后方就是那个灰黑色的报靶靶标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包裹了他。从这个角度回望射击地线，赵虎那魁梧的身影趴在远处，显得渺小而专注。而他自己，则完全暴露在枪口的延长线方向，尽管知道有掩体和安全角度的保护，但那种心理上的压迫感，无比真实。
他举起观察镜，看向射击地线，向赵虎做出了“准备就绪”的手势。
远处，赵虎趴在那里，调整着呼吸。通过观察镜，林砚能看到赵虎的额头上似乎有反光，那是汗水。赵虎的据枪姿势，比平时更加用力，肩膀的肌肉线条绷得紧紧的。
靶标升起。
赵虎瞄准……时间似乎过去了几秒，但他没有击发。林砚能感觉到，赵虎在犹豫。他的枪口有着极其微小的、不自然的晃动，那不是生理性的稳定晃动，而是源于心理压力的颤抖。
“虎子，稳住，相信你自己。”林砚在心中默念，他不能出声，只能通过观察镜，紧紧盯着赵虎的动作。
又过了两秒，赵虎似乎下定了决心。
“砰！”
枪声响起。
林砚立刻将观察镜聚焦在靶标上——靶标边缘，靠近自己这一侧大约十公分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弹孔！偏离靶心甚远！
赵虎打偏了！而且子弹落点，在心理感受上，距离林砚所在的安全区“更近”了！
那一瞬间，林砚的心脏也猛地收缩了一下。但他立刻强迫自己排除杂念，迅速、清晰地向赵虎打出了“脱靶，弹着点偏右”的手势，并指出了大致方向。他的手势稳定，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慌。
射击地线上，赵虎看到了林砚的报靶手势，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头甚至微微抬起，似乎想看向林砚这边，但立刻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林砚能看到他用力吞咽口水的动作。巨大的挫败感和后怕，显然笼罩了他。
“更换弹匣！准备第二次射击！”现场指挥员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冷静而不带感情。
赵虎动作有些迟缓地更换了弹匣，重新据枪。这一次，他的紧张感有增无减。林砚通过观察镜，能看到他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虎子！看着我！”林砚在心中呐喊，他再次向赵虎做出了“准备就绪”的手势，这一次，他的手势格外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靶标再次升起。
赵虎瞄准……时间再次变得缓慢。他的枪口晃动比上一次更明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林砚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缓缓地，将自己举着观察镜的右手放了下来，垂在身侧。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安全区内，目光平和地望向射击地线，望向赵虎的方向，不再通过器械去观察，而是用一种纯粹的、坦然的姿态，表达着他对赵虎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没有用任何手势催促，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座山，将自己的“安全”，完全交付给了远处那个紧张得浑身僵硬的战友。
这一幕，通过监控和现场指挥员的望远镜，也被周猛、郑教员以及其他观训的骨干看在眼里。周猛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郑教员那冷峻的脸上，则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
射击地线上的赵虎，通过觇孔，自然也看到了林砚这异常的举动。起初他是一愣，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感动和巨大责任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名为“恐惧”的高墙。
林哥……他相信我！他连看都不看，就这么相信我！
我赵虎，怎么能怂？！怎么能对不起林哥这份信任？！
一股血性猛地从心底涌起，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赵虎的眼睛骤然变得通红，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原本僵硬的身体仿佛瞬间贯通，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找到了那种林砚一直教导他的、“靠”上去而不是“顶”上去的贴合感。他不再去刻意控制那微小的晃动，而是将全部的精神，都凝聚在那平正的准星和远处的靶心上！
目标，锁定！
呼吸，在吐尽的刹那，进入绝对的静止！
手指，均匀、稳定地向后施加压力！
“砰！！！”
第二声枪响，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远处的靶标中心，应声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弹孔！几乎紧挨着之前陈曦打出的那个弹孔！
命中了！而且是高质量的命中！
林砚虽然放下了观察镜，但听到这声不同于前的枪响，看到靶标中央那新增的清晰痕迹，他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他立刻重新举起观察镜，向赵虎打出了一个大而清晰的“命中靶心”手势！
射击地线上，赵虎看到这个手势，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但他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角色互换。
轮到林砚射击，赵虎报靶。
当赵虎站到安全区时，他的心态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的恐惧和紧张，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林砚毫无保留的信任所取代。他紧握着观察镜，眼神专注而坚定，死死盯着远处的射击地线和林砚的身影。
林砚卧倒，据枪。他的心境异常平和。经历过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对于“信任”二字有了更深的理解。他完全信任经过优化的射击流程和安全措施，信任赵虎此刻绝不会掉以轻心的专注，更信任自己千锤百炼的技术和心理素质。
靶标升起。
瞄准，呼吸调整，准星稳定套住靶心。
击发！
“砰！”
子弹精准地钻入靶心。
赵虎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就确认了弹着点，他用力地、甚至带着点夸张地，向林砚挥舞着“命中靶心”的手势，脸上洋溢着比自己打中还要兴奋和自豪的光芒。
后续的射击，无论是林砚还是赵虎，都进行得异常顺利。信任的壁垒一旦被勇气和担当冲破，便化为了最为坚实的基石。
训练结束后，郑教员在进行讲评时，特意提到了林砚和赵虎这一组。
“第二组，林砚，赵虎。你们经历了信任射击中最典型的心理考验——恐惧、失误、以及超越恐惧的信任。”郑教员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赵虎，你第一枪的失误，源于对武器、对规程、对战友能力信任的不足。但你第二枪的命中，尤其是林砚放下观察镜后你的表现，证明你战胜了自己，真正理解了什么是战场信任。”
他又看向林砚：“林砚，你在关键时刻展现出的，超越规程的绝对信任，是催化这种转变的关键。这种胆识和担当，很好。”
最后，他面向全体新兵：“记住今天的感受！记住枪声中心跳的节奏，记住战友那个信任的眼神！这种用生命托付的信任，将是你们未来战场上，最强大的武器，最坚固的防线！”
回营的路上，赵虎紧紧跟在林砚身边，没有了之前的插科打诨，眼神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虔诚的敬意。
“林哥，”他声音沙哑，“今天……谢谢您。俺……俺一辈子都记得。”
林砚笑了笑，拍了拍他依旧有些湿漉漉的后背：“是我们一起通过的考验。以后，后背可以放心交给你了。”
“嗯！”赵虎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红。
信任射击的硝烟散去，但在林砚、赵虎以及所有新兵的心中，却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那道印记，关乎勇气，关乎担当，更关乎那种可以将生命坦然相托的、军人之间最崇高的——信任。这份在枪声中淬炼出的信任，将如同最坚韧的纽带，将他们牢牢绑定在一起，迎接未来更加严峻的风雨与挑战。林砚的“砺刃”之路，也因此染上了一抹属于战友的、滚烫而赤诚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