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里的晨雾刚散,巷口老槐树的新叶沾了层露水,风一吹,水珠“滴答”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花纹。薛玉钗推开琴行木门,博古架上的“守墨”映着晨光,石面那道新补的裂痕在光下若隐若现——史明远用松脂混了石粉补的,不细看几乎瞧不出,只在墨池边缘留了圈极淡的光晕,是常年磨墨养出的包浆。
“玉钗哥!馆长的车到巷口了!”史湘匀抱着竹篮跑进来,筐里是刚采的嫩松针,沾着点泥土的潮气,“我妈说用新松针擦砚台,能让石面更亮,等下带去美术馆,正好给‘守墨’做最后的打理。”她蹲在博古架前,指尖捏着松针轻轻蹭过砚台边缘,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晨露。
薛玉钗把爷爷留下的旧账本放进布包——昨晚薛景堂从床底翻出来的,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矿上的红印,民国二十三年的账目中,清楚写着“薛景堂赎荣安青砚一方,付大洋三十”。“带着这个,省得有人再嚼舌根。”薛景堂把铜哨子塞进薛玉钗掌心,“遇事别硬来,吹哨子,人就到。”
“知道了。”薛玉钗应着,把“守墨”用绒布包好,抱在怀里。门外,馆长的车“嘀”了一声,巷口的红灯笼被风轻轻晃了两下,光影在墙上晃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到了美术馆,工作人员正忙着布置“守墨命名展”的海报。海报上,“守墨”二字苍劲有力,旁边是荷砚的特写,守木虫痕清晰可见。记者们已经架起了长枪短炮,三三两两低声交谈。人群中,薛玉钗一眼就看见了杜子墨的律师,西装笔挺,眼神阴鸷,像一条伏在草丛里的蛇。
“各位媒体朋友,各位来宾,大家上午好!”馆长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遍展厅,“今天,我们将为荣安青荷砚举行正式命名仪式,并邀请文物专家进行现场鉴定。首先,请允许我介绍来自省文物鉴定中心的专家团队。”
掌声中,几位白发学者走上台,礼貌地向观众致意。随后,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把“守墨”从特制的防震箱中取出,放在铺着黑色绒布的鉴定台上。灯光缓缓打亮,石面温润如玉,墨池里有一道淡淡的月牙形磨痕,是长年累月顺时针打圈留下的痕迹。
“开始吧。”专家组长示意。鉴定开始,闪光灯“咔嚓咔嚓”,像雨点落在窗上。专家们用放大镜、硬度笔、便携光谱仪等工具轮番上阵,时而低声交流,时而在纸上记录。展厅里静得只剩仪器的细微声响。
半小时后,专家组长摘下眼镜,清了清嗓子:“初步观察,这件砚台石质细腻,含微量绢云母,绿线清晰,虫痕自然,符合荣安青的典型特征。墨池磨损与砚边包浆一致,应为长期使用所致。综合判断,年代久远,确为真品。”
人群中一片哗然,掌声四起。馆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史湘匀在台下用力鼓掌,手心都拍红了。薛玉钗也笑了,眼角却没放松——他知道,真正的风浪,往往在掌声之后。
果然,专家组长话锋一转:“但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砚台底部,“我们在砚台底部发现一处非常隐蔽的刻款,疑似后加。我们需要进一步检测,才能给出最终结论。”
展厅瞬间安静下来,记者们的话筒齐刷刷地对准了薛玉钗。“请问薛先生,您对此有何解释?”“这是否意味着砚台有造假嫌疑?”“后加刻款,是否为抬高身价?”问题像雨点一样砸来。
“谢谢各位的关注。”薛玉钗接过话筒,声音沉稳,“我们尊重专家的判断,也愿意配合进一步检测。至于刻款,我们此前并不知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守墨’一直在荣安里,我们从未在砚台底部动过任何手脚。”
“这话谁信啊?”角落里,一个声音阴阳怪气,“这年头,老物件上加个款识,抬高身价的事还少吗?”
“请保持安静。”馆长连忙打圆场,“我们会尽快组织进一步检测,结果出来后第一时间向大家公布。”
仪式草草结束,媒体被请去旁边的会议室休息。后台,馆长脸色凝重:“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那处刻款,你们之前真的不知道?”
薛玉钗摇头:“不知道。”
史明远把“守墨”小心翻过来,用手电照着砚台底部。在光下,一处极不显眼的角落,果然有一行细小的刻字,笔画浅而新,刻痕边缘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包浆。“这是……‘子墨藏’三个字?”史湘匀瞪大了眼睛。
薛玉钗的拳头“唰”地一下握紧了。“杜子墨。”他吐出三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他这是想把‘守墨’据为己有!”贾葆誉气得直跺脚,“太卑鄙了!”
“别急着下结论。”薛景堂按住他的手,“先把证据找齐。明远,你看这刻痕,能判断大致时间吗?”
史明远眯起眼睛,指腹轻轻摸过刻痕边缘:“很新,没有风化,没有包浆,刻字内残留的墨粉与砚台其他部位的墨层不一致。我估计,最多不超过一年。我们可以请专业机构做微痕分析,证明它是后加的。”
“好。”薛玉钗点头,“今天下午就去省文物保护中心。”
“我去联系。”馆长立刻拿起电话,“另外,我也会安排影像鉴定专家,对那张所谓的‘杜家书房老照片’进行技术分析。”
“那张照片?”薛玉钗问。
“杜子墨的律师刚给我发来一张老照片,据说是杜家当年的书房,照片里有一方砚台,和你们的‘守墨’很像。”馆长苦笑,“他暗示说,如果我们不暂停展览,就公开这张照片,质疑砚台的归属。”
“伪造的可能性很大。”史明远冷笑,“光影、比例、磨损点,稍微懂点影像的人都能看出破绽。”
“不管真假,我们都要准备好应对。”薛玉钗冷静地说,“媒体那边,馆长先稳住,我们这边分头行动。明远,你负责整理‘守墨’的使用痕迹资料,记录墨池的磨损、砚边的包浆、磨墨的方向和力度。葆誉,你去派出所调取杜子墨的通话记录和银行流水,看看有没有可疑的资金往来。湘匀,你在网上发起一个话题,邀请网友分享自己与老物件的故事,顺便科普荣安青的知识,反击那些不实言论。”
“明白!”三人齐声应道。
下午,他们兵分几路,忙得不可开交。薛玉钗和史明远带着“守墨”去了省文物保护中心。技术人员用高倍显微镜仔细观察,又做了材质分析和微痕检测。几个小时后,结果出来了。
“根据我们的检测,这处刻款的刻痕边缘没有风化和包浆,刻字内残留的墨粉与砚台其他部位的墨层不一致,确认为近年添加。”技术人员指着屏幕上的显微照片,“你们看,这是刻痕边缘的se图像,明显的新鲜断裂面,没有任何老化痕迹。”
“太好了!”史湘匀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但这还不够。”技术人员补充道,“要想在法律上站得住脚,你们还需要证明这不是你们自己刻上去的。”
“我们当然不会这么做!”贾葆誉急了。
“我知道。”技术人员笑了笑,“所以我建议你们做一个使用痕迹分析,证明你们长期使用砚台的习惯与这处刻款的位置和手法不符。比如,你们磨墨的方向、力度,会在墨池边缘留下特定的微痕。如果刻款是你们加的,那么刻痕周围的使用微痕会被破坏。”
“我们可以做。”史明远点头,“我手头有这些年的使用记录,包括拓片的角度、墨锭的磨损面,都能对上。”
与此同时,美术馆的影像专家也传来了消息:“那张所谓的‘老照片’存在明显的拼接痕迹,光影不一致,砚台的阴影方向和窗户的光线方向相反。我们可以出具鉴定报告,证明这张照片是伪造的。”
“太好了!”馆长松了口气,“我马上安排第二次鉴定会,邀请媒体全程见证。”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再次打破了平静。薛玉钗的手机“叮”地一声响,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号码。
“喂?”他接起电话。
“薛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我手里有一份东西,可能对你们很重要。”
“什么东西?”薛玉钗警惕地问。
“一份矿上的旧账本复印件,上面有当年你爷爷赎砚台的记录。”那人顿了顿,“不过,我需要一些‘辛苦费’。”
“你是谁?”薛玉钗的心跳加速。
“一个知情人。”那人笑了笑,“明天中午,古玩巷‘观石斋’门口见。记住,一个人来。”
电话挂断了。薛玉钗看着手机,眉头紧锁。
“怎么了?”史湘匀关切地问。
“有人说,他有当年的账本复印件。”薛玉钗说,“要我明天一个人去拿。”
“这肯定是个圈套!”贾葆誉急得跳起来,“杜子墨的人!”
“很有可能。”薛景堂叹了口气,“但如果真有账本,那将是最有力的证据。”
“我去。”薛玉钗下定决心,“你们在附近接应。”
“玉钗哥……”史湘匀担忧地看着他。
“放心。”薛玉钗笑了笑,“我会小心的。”
第二天中午,古玩巷“观石斋”门口。风从巷子里吹过,带着一股旧纸和尘土的味道。薛玉钗站在门口,等了几分钟,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人从对面走了过来。
“你就是薛先生吧?”男人压低声音,“东西我带来了。”
“先给我看看。”薛玉钗警惕地说。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复印件,递了过来。薛玉钗接过,飞快地扫了一眼——上面确实有“赎砚台”的字样,还有他爷爷的名字!
“这只是一部分。”男人笑了笑,“剩下的,要等钱到了,再给你。”
“多少?”薛玉钗问。
“十万。”男人伸出一根手指,“现金。”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在巷口停下,车门打开,几个人影迅速冲了过来。
“不好!”薛玉钗心里一沉,刚要后退,就被人从背后按住了肩膀。
“薛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得意。
薛玉钗回头,看到了那张他最不想见到的脸——杜子墨!
“你以为,你能拿到证据吗?”杜子墨冷笑,“这张复印件,是假的。”
“你想要什么?”薛玉钗沉声问。
“很简单。”杜子墨的眼神像一把钩子,“把‘守墨’给我。否则,你爷爷的名声,就会被我亲手毁掉。”
他挥了挥手,几个手下把薛玉钗围了起来。巷口,风更大了,吹得“观石斋”的门帘“啪啪”作响。
“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薛玉钗冷笑,“你忘了,我们已经有证据证明刻款是后加的,照片是伪造的。”
“证据?”杜子墨嗤笑,“证据是人说的。媒体也是人。你信不信,我只要放风说你们‘承认’刻款是后加的,为了‘增加历史感’,舆论就会立刻倒向我这边?”
“你卑鄙!”史湘匀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跟了过来,躲在巷口的拐角处,听到这里忍不住冲了出来。
“哟,小姑娘也来了?”杜子墨眯起眼睛,“正好,省得我再去找你们。”
“别动她!”薛玉钗上前一步,挡在史湘匀面前。
“怎么,怕了?”杜子墨冷笑,“怕就把砚台交出来。今晚,美术馆闭馆后,我派人去取。你们不要报警,不要抵抗。否则——”他指了指史湘匀,“后果自负。”
说完,他打了个响指,手下松开了薛玉钗。黑色轿车重新启动,扬尘而去。
“玉钗哥,你没事吧?”史湘匀担心地看着他。
“没事。”薛玉钗摇摇头,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想拿‘守墨’,没那么容易。”
回到琴行,大家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薛景堂把那张假复印件摊在桌上,眉头紧锁:“这是典型的敲诈。他想用舆论和威胁逼我们就范。”
“我们不能让他得逞!”贾葆誉咬牙切齿,“我去叫厂里的保安,今晚就在美术馆门口守着!”
“不行。”薛玉钗摇头,“杜子墨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硬碰硬。他很可能声东击西,表面上威胁美术馆,实际上在别的地方动手。”
“那我们怎么办?”史湘匀急得快哭了。
“我们要把主动权夺回来。”薛玉钗沉吟片刻,“今晚,我们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史明远看着他。
“对。”薛玉钗点头,“我们公开宣布,明天上午举行第二次鉴定会,邀请媒体全程见证。同时,我们把所有证据准备好:省文物保护中心的微痕报告、影像专家的照片鉴定报告、矿上的原始账本、以及我们多年使用‘守墨’的记录。我们还要请派出所配合,在美术馆和琴行周围布控。”
“那今晚呢?”史湘匀问。
“今晚,我们在美术馆和琴行都安排人手,但明面上不加强安保,让杜子墨以为有机可乘。”薛玉钗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们在‘守墨’展柜里安装一个微型延时录音设备和一个红外触发器,一旦有人触碰展柜,就会自动报警并启动全方位摄像。同时,我们在展柜底座做一个机关,只要有人试图搬动砚台,就会释放无色无味的标记喷雾,粘在他们身上,紫外灯一照就能看见。”
“这个我能做。”史明远立刻点头,“我今晚就去准备材料。”
“我去联系派出所。”贾葆誉说,“所长上次说,有事随时找他。”
“我去写一份详细的发布会发言稿。”史湘匀说,“把我们的证据一条一条列清楚,让媒体和公众都能看懂。”
“好。”薛玉钗点头,“大家分头行动。记住,今晚不是我们被动挨打,而是我们请君入瓮。”
夜幕降临,美术馆和琴行都安静下来。按照计划,表面上没有加强安保,一切如常。但在平静的表象下,一张无形的网已经悄悄铺开。展柜里,微型设备静静地躺着,等待着猎物上钩。
凌晨一点,美术馆的走廊里突然传来轻微的“咔哒”声。红外触发器瞬间启动,警铃在无声处响起,派出所的值班民警几乎同时收到了报警信息。几秒钟后,全方位摄像开始工作,捕捉到了两个戴着口罩的身影,正试图撬动“守墨”的展柜。
“别动!”一声大喝,保安和民警同时冲了出来。两个黑影惊慌失措,刚要逃跑,就被按倒在地。几乎在同一时间,琴行那边也传来消息:有人试图翻墙进入,触发了院子里的警报,被埋伏在暗处的保安当场制服。
“成功了!”史湘匀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第二天上午,第二次鉴定会如期举行。媒体云集,闪光灯此起彼伏。薛玉钗把所有证据一一展示:省文物保护中心的微痕报告、影像专家的照片鉴定报告、矿上的原始账本、以及多年使用“守墨”的记录。每一份证据都像一颗钉子,把杜子墨的谎言牢牢钉在墙上。
“我们尊重专家的判断,也感谢媒体的监督。”薛玉钗对着话筒,声音沉稳而有力,“‘守墨’是荣安里的传家宝,是我们三代人的记忆。它的名字,不是为了抬高身价,而是为了记住:守得住墨,才守得住心。”
掌声如雷。馆长走上台,郑重宣布:“经专家鉴定和多方证据印证,荣安青荷砚‘守墨’确为真品,刻款为后加,与荣安里无关。美术馆将继续展出,并设立‘守墨故事墙’,向公众讲述它背后的守护与传承。”
会后,杜子墨的律师试图靠近薛玉钗,却被记者团团围住